“有……”
高嵘顿住了。
医生等待高嵘回答,可高嵘再也没说下去。
检查还在继续。高嵘坐在池兰倚身侧,沉默许久后,他的眼眸变得森冷,缓缓转向一个方向——那是方才华晏所在的方向。
他低头看向那封邮件——像是狗仔,或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偷拍到,发过来的。经常会有一些狗仔拍些乱七八糟的照片,以索要封口费。
忽然间,高嵘有了一种一切又将滑入上一世的深渊的感觉。
就在这一刻,他看见池兰倚的嘴唇动了两下。
他连忙低头,以为池兰倚要醒了。
池兰倚的声音非常小,但即使如此,那几句话,依旧清晰地传进了高嵘的耳朵里。
高嵘愣住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无论是湖边庄园,还是他引以为傲的权势。
还是他曾经无比笃定的……计划。
全都碎裂了。就在这一刻。
“池先生说了什么吗?”
有人问他。
高嵘不语。
他慢慢地站起身,看着这时候从门外进来的许幽。许幽看着躺在床上的池兰倚,即使蹙眉,眼里也尽是担忧。
“他怎么样了?”
“晚宴还没结束,是吗?”高嵘说,“宾客们都还在吗?”
许幽点点头。而后,她不可置信地猜到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就现在吧,不用等了。”高嵘说。
“你……”许幽感觉高嵘疯了,“你的池兰倚还没醒过来,你不应该……”
高嵘手放在门上,最后看了池兰倚一眼。
“不需要他醒来。”他说。
晚宴即将结束。宾客们也从刚才的纷乱中恢复过来。他们在大厅里,等待许幽的致谢和最后的祝词。
而在灯光的照耀下,高家如今的家主高嵘,在最后,拿起了话筒。
他发表了一段致谢,语气平静,姿态优雅,滴水不漏。就像刚才奔跑在大厅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而最后,他看向鬼影撞撞的,没有池兰倚存在的人群,对所有人说:
“除此之外,我还要公布一个好消息。不日,我将与我的爱人,览祎的创始人,设计师池兰倚,订婚。”
一石激起千层浪。可他站在原地,只是微笑。
眼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只有平静的疯狂。
……
下坠。
不停地下坠。
回忆的电影不断地向前狂奔,从26岁,到33岁。池兰倚的心跳个不停。他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把它们驱赶出去。
然而,都是徒劳。
无数碎片进入了他的大脑里,无论如何都在也无法被甩出。它们和他的记忆终于融合,并最终成为了、并妥善安置成了前世的记忆。
别这样。
让我继续把它们当成幻觉……让我继续做噩梦……他听见自己绝望地说。求求你,求求你。
或者,至少不要让我想起……
最后的那三年。
可记忆还在滑落,滑落,并最终滑落至33岁的起始线。池兰倚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蜷缩在工作室的角落里,用酒瓶不断地捶着自己的大腿。
【我画不出来,我画不出来。】
【我没有灵感了……】
【我是一个……失败者。】
最后的三年。
就在这一刻,池兰倚终于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而他也在这一刻停止了下坠,猛然睁开了双眼。
还好,现实里的他没有尖叫。
他也最终没有,想起33岁之后的最痛苦的那几年。
泪水涌满了双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做之前那样的噩梦了。
他也再也不会……被幻觉折磨了。
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噩梦或者幻觉。
他真的重生了,或者,他早就已经重生了。
只是……他不肯承认。
他用药物强行地压制住了记忆,于是它们变成了噩梦或者幻觉,无尽地、张牙舞爪地折磨他。
直到现在。
出现在眼前的是浅色墙纸和铃兰形状的吊灯。
高嵘在湖边庄园的房间。
明明这一世从来没来过这里,池兰倚却能从前世的记忆里,准确地挖出这个地点的信息。
即使那些记忆还飘飘渺渺地隔得很远,始终给他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他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
是许幽的生日宴吗?高嵘之前说,让他等到九点。现在,是九点了吗?
大概不是吧。他又和自己说。窗帘外有光透进来,应该是早上了。他错过时间了。
身体和灵魂都好像在飘。他花了很久让眼神聚焦,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高嵘的声音:“你醒了。”
“……”
池兰倚说不出话来。
他恍惚地看着高嵘。高嵘还穿着昨天的西装,不知道在床边等待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也全部亮起来了。
我。他想张口说话,喉咙里却空荡荡的,没力气。
“喝点水吗?”高嵘说。
他把水杯递给他。
池兰倚低头,他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喝水。嘴唇被润泽后,他好像也渐渐有了力气。
他没有去看高嵘的表情。
“现在几点了。”他哑着嗓子说。
“第二天,早上十点。你晕倒了13个小时。”高嵘道。
13,背叛者的数字。池兰倚的脑内逐渐产生联想。
“我晕倒了这么久啊。”他听见自己轻飘飘地说,“我是不是错过九点钟了……”
“没事。”高嵘说,“事情已经办完了。”
“哦。”池兰倚继续低头,“没有耽误你的事情就好。”
“没有。”高嵘道。
他们在房间里独处,气氛压抑地像是随时都能下起雨来。池兰倚许久之后道:“外面天光好白。”
“下雪了。”高嵘道。
“你能帮我把窗帘拉开一点吗?”池兰倚说。
高嵘点点头站起来。他拉开窗帘,让窗外的雪景,映入室内。
一片洁白。雪落在湖水和树木上,飘飘浮浮,如漫天柳絮。
高嵘的背影像是一枚磐石一样。他拉开了窗帘许久,却还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也没有回到床边。
池兰倚低下头。忽然,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依然洁白柔软。
身体上,也没有任何纹身或疤痕。
他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到高嵘身后。玻璃上映照出他的脸。
那是一张26岁的,池兰倚的脸。
仿佛恍惚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个支点。池兰倚惊喜地想,他现在26岁啊。
对,他现在只有26岁。
“昨天九点,你办了什么事情呀?”他欢快地说。
高嵘没有回答。池兰倚又说:“你喜欢外面的雪景吗?”
高嵘还是不说话。池兰倚索性转头,开始打量这个房间:“这是你在庄园里的房间吗?好大啊,让我看看,你在房间里都藏了些什么……”
他明明赤着脚,却满不在乎地踩上柔软的地毯,脚趾在繁复花纹里东奔西走,四处发出很大的声音。
终于,他听见高嵘说:“兰倚。”
不是“池兰倚”,是“兰倚”。
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