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施嘉意还在参加公益综艺时,节目组安排了一个快问快答环节,施嘉意抽到的题目是,“你觉得赚钱的意义是什么”。
施嘉意几乎没有犹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减少99%可能会受到的委屈。
赚钱多好啊。施嘉意除了摄影外,最喜欢的就是真金白银的钱。
比起现在很多同辈口中的爱啊情啊,施嘉意更喜欢和钱打交道。人有了钱,就有了时间,有了选择的余地,说起话来气息稳腰杆挺,有了上桌的权利,也有了随时离场的底气。
所以,这一刻,施嘉意对刘昱梧的回击是——
“你也真是没意思。”
她甚至担心在场有人没听清,再次以温柔而亮堂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没意思,刘昱梧。”
刘家人的眉头瞬间拧紧,原本边缘化的刘姑母,细眉下的眼睛斜看过来,扯着嘴角对出口不逊的施嘉意说,“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朋友,有必要这样么?”
至此,吃饭的零星兴致算是彻底灰飞烟灭。
施嘉意没搭理这位颈间插着两根白孔雀毛的姑母,火燎眉毛的时刻,她居然心生想看看施建宇如何反应的念头。
魏小萍说他回来是想见见自己,也许他变了,拥有新家庭之后变得和蔼,变得像个会关照女儿的父亲。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低,可施嘉意说不清自己此刻的等待,是对他还有期待,还是只想等待再一次的死心。
可惜,就像下雨天的补课班等不来施建宇的伞,今天,她也没有等到他的解围。
没想到施嘉意反应这么激烈,刘昱梧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抱歉,施嘉意,我只是开个玩笑……”
“开玩笑?”施嘉意一把扔开腿上的纯白餐巾,膝盖后侧顶开重工梨花木的餐椅。
椅子的四个角和瓷砖摩擦出尖利的声响。
她气得恨不能直接甩他一脸的糖醋鱼,这会儿咬着牙说,“开玩笑不也有个度么?捉弄我让你觉得很好笑,还是很好玩?”
真是无礼至极!
施嘉意无心顾及场面,大步流星离开。
隔了两秒,她又哗一声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身上,她倒是悠闲自在,站在屏风边冲施嘉姮努努嘴,“还不走?”
施嘉姮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整场聚会她平静得像是局外人,不知是真没理解两家之间的明褒暗贬,还是平静而绝望地等待着被安排好的命运。
不管是哪一个,施嘉意都不乐意看着她继续坐在包厢。
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可能是施嘉姮的状态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还没有脱离父亲,整天看着父亲脸色过日子的自己。
出国后,施建宇没有好好对施嘉姮吗?难道他还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吗?
答案显而易见。
不知怎地,施嘉意竟然对这个破坏了自己家庭的,曾经的私生子有了可怜之心。她的快乐并不是建立在别人的快乐之上,知道施嘉姮过得不好对她来说,并没有快慰人心的爽感。
施嘉姮怔愣半晌,眼前人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美国生活的这几年,她越发地感到不安,人性的教育让她不得不剖开过往的岁月,直面家长藏在晦涩回避中的耻辱。
她是父亲和母亲偷情生下的孩子,她的出现彻底毁掉了另一个女孩的家庭。
可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她的来历名正言顺,一切的反对和骂声只是他前妻和女儿过激的反应。
所以,后来的她成了一只窥探施嘉意生活的地鼠,在网络的另一端默默关注她的动态。
她的笑容真是明媚啊,施嘉姮想。
真好。她没有因为童年的不幸一蹶不振,而是在风雨中蜕变为一个在摄影和自媒体领域闪闪发光的人。
真好啊。自己的出现没有摧毁一个女孩的未来。
视频里的施嘉意总是带着亲和力满分的笑容,鼓励镜头里的女孩儿,引导她们舒展自己的身体,她最大可能地还原她们的美丽,告诉她们其实每个女孩都很美,只是她们自己还未察觉。
夜深人静时,施嘉姮关上所有的灯,滑低手机音量,点开她的作品栏。
施嘉意更新得很勤快,和被父亲评价为“死气沉沉”的自己完全不同。
老天,她简直像只精力充沛的百灵鸟!
父亲口中的那个群体叫什么来着?她回想了一下,哦,对,高精力人群。
永远发愤图强,永远野心勃勃,永远不知疲惫,在父亲口中被大肆赞扬的,和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人群。
这样完美的施嘉意,过去居然也被父亲讨厌,何况更差劲的自己呢……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大多时间,施嘉姮觉得自己不仅虚伪,还有点倒人胃口。
她看着屏幕里的女孩,居然没有半点嫉妒的影子,心底冒出的念头全是“知道你过得好真是太好了”的“圣母”思想。
有时,她还会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庞,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轻轻喊她一声“姐姐”。
等第二天天亮了,她又嘲讽自己:你可得了吧,你能有这么好心思?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居然还想厚脸皮地凑上去……谁管你姐姐妹妹的,你就是个拿不上台面的龌龊存在!
千般肖想,万般否定,经年累月,再无回头之日。
她生病了。
在父亲成功人士、金融圈巨鳄的光辉下,在母亲贤内助、知心妈妈的照料下,她还是生病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看着施嘉意的那张脸,她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情绪。
她对施嘉意有期待,她期待着施嘉意恨她,最好是狠狠骂她,什么“不要脸”“私生子”“恶心”之类的词通通上阵,最好能将她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
这样她的郁结才好松缓一些,梗在喉间心里的那股气儿才好疏通一些。
可施嘉意不仅没有骂她,还对她说,“还不走”。
她对自己说,还不走。
她想问施嘉意,我们要走去哪儿?我们不是应该站在对立面吗?我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去了,你要带我走去哪儿?
问题太多,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但仔细一想,似乎哪个都不合时宜。
水晶吊灯悬于半空,和黄金店、烤鸭铺将商品照得诱惑人心一样,这里的光也将施家的两个女孩照得容光焕发。
施嘉意见她久久不动,以为是不愿意,望向她身侧的施建宇。
久久的凝视后,瘦长的男人哀叹一声,他仿佛和过往的模样真有了些不同。
最终,他无奈扶额,说,“你们去吧。”
像是从新闻联播里听到明天地球就要爆炸的消息一般,施嘉姮空白的表情泄出一丝讶异。
极短的时间里,她看了眼疲惫却给自己肯定指示的父亲,而后又回头看了眼满脸写着“快走快走”的施嘉意,起身跟着她轻快有力的步伐离开了。
施嘉意在前面走,大步地走,大步地走,高跟鞋与瓷砖碰撞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她闷头一直走,一直走,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带着同父异母的奇怪妹妹去哪里,但这一刻,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想见陆垣也。
不管是看一眼,还是抱一下,只要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再等不来黎明和春风,她也想在这浓稠到化不开的愤怒和不安中,再见到他。
“施嘉意——”刘昱梧从电梯追了出来,“我真的不是故意——”
他在后面大喊,粗犷豪放的言行举止与身上的高定西装格格不入。
施嘉意全然没有听见,她的眼前只有脚下的路,耳边只有那人总是念叨来念叨去的一句“没事的”。
她在心里祈祷,上天啊。
上天啊。
穿过电梯间,宽敞明亮的大堂撞进她的眼里,同样出现在她视野里的,还有那个总能在人群里第一眼发现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