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棣棠闭着眼睛吼出这句话,又觉得态度太差,跟命令他似的。她本来就不知所措,半天没等到愉琛的回复,她心里更没底了。
刚才她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到那几个男人说了个很惊人的金额。沈勇欠的钱不是小数目,那群人不可能只来这一次。她剩下的那点钱不够她住酒店,她实在无处可去。
可她不想跟愉琛说沈勇欠债的事。
这件事,她连对季灵芝都说不出口,更何况对愉琛?
季灵芝说,她是坚强的,她可以勇敢地面对生活,可以解决问题,而不是抱怨与倾诉。
弱点要藏起来,这是季灵芝的离开教会她的第一件事。
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永远贯彻。
不论是那群讨债公司的混混,还是那副她舍不得壁画,都不是她能直接解决的。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考到上海,继续画画,这条艰难狭窄的路就是答案。她能借此远离沈勇,能向季灵芝靠近。
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包括她的自尊。
……这么久过去,愉琛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破罐子破摔地扯出个讨好的笑容,缓缓睁开半只眼睛,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就......就收留我到高考后,行吗?
说完,她迎上愉琛的视线。
他的表情很复杂,错愕、不解......这些情绪之下,他眼神却很亮,不知是不是被她突如其来的越界吓到。
我......
沈棣棠想说算了,却被愉琛打断:从今天开始吗?
哈?
可以。
/
愉琛静静地靠在百叶窗旁,望着床尾的帐篷,陷入沉思。
沈棣棠大概是累狠了,他刚搭好帐篷,她便一头扎进去,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他压根没机会跟她说帐篷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只得好脾气地将床上全新的枕头被子递进帐篷里。
没一会儿,帐篷里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在她的坚持下,帐篷旁边摆着个小夜灯,角度被他特意调整过,确保帐篷外不会出现剪影。
尽管他努力克制,脑子里还是出现无数杂乱的、不适宜的念头,他自知不该再想,不停地默背知识点。
没什么用。
无数个念头,用一句话就可以完美总结归纳:她好像.....不该这么信任他。
杂念侵袭下,他毫无睡意,就这么靠在床边,热切又克制地盯着呼吸声的源头。
她为什么忽然提出要住在这里?
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舍不得旁边的壁画和别墅,想要靠近一点吗?
愉琛没有追问,但心里还是有很多怀疑。
不论原因是什么,他那点隐约卑劣的愿望竟然就这么奇妙地实现,他一时难以相信。
他其实很少有什么愿望。
不仅如此,他往往能够一眼察觉别人的愿望,这是他不为人知的技能。
很小的时候,在技能变成诅咒之前,他乐此不疲地观察路人。
他常常跑到混乱的街道上,看恋人刻意大声聊天,眉眼神情多少带点炫耀相爱的意味;看小学生做出举手的姿势嚷嚷着要“告老师”,却满脸写着“你们带我一个”;看耄耋之年的婆婆,嘴巴慈祥地笑,浑浊的眼里却掺杂无措与不安。
他总能一眼看穿他人的愿望。
比如,愉杰临要成绩优异的儿子,愉琅要同仇敌忾的盟友,安玉兰要好相处的继子。至于白芦,她要......曾经要绝对自由。
明白他人的困境,共情他人的痛苦,这份敏锐像是某种“信息过载”的诅咒,将他困在名为“无我”的地狱里。
佛教的无我,讲抛弃错觉与执着,而他的地狱,唯余错觉与执着。
他是个即将枯竭的许愿池,接纳四面八方丢来的硬币,硬币砸在池底,水面映出他人的倒影。或许是未塑形的泥像,在无数双手的揉搓下,被塑造成他人的期待。
他偶尔会觉得,每个人没意思透了,每件事也都没意思透了,像那种能看清内脏的小鱼,根本没有剖开心腹研究的必要。
但更长的时间里,他像答卷那样填补空缺,满足周围人的所求,像交卷那样过“应试”的生活。
直到,他遇到沈棣棠。
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愿望。
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无趣的世界里,竟然有那样生动的一个人。
她生来就该是艺术家,在这缺红少绿的枯燥世界,肆意挥洒她独有的乖张色彩。
他一边希望她自由地飞远,一边恨不得将房间内的门窗都封死,让此刻永恒,让她,哪也去不了。
愉琛被这种可怕的念头吓住,不敢再想。
沈棣棠睡得更沉了,呼吸声越来越缓,在静谧的夜里几乎听不清。
可存在感一点都没有减少。
......我收留你。愉琛望着床尾的帐篷,无声说,你也收留我吧。
别离开我。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