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左执通一路追到探春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趁机潜入了围春园里。当左执通像只老狗一样趴在墙角,远远地看到他那宝贝徒儿竟然在演武场练习长枪,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知道钟离诀没事,左执通给姜让发去了信函,然后就在城里的乐坊潜伏着,天天听着小曲儿,顺便探探消息,不管外面怎么闹,城里照样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只是这人呐,一旦觉得无聊了,老天爷就会另有安排。
歌姬刚拨了下琴弦,声音就戛然而止。一封请柬忽地落在左执通的眼前,那是来自妗玉尊主的邀请,说是要跟他谈一笔交易。交易内容就是探春城会立即停止在中原武林的一切活动,并放走他的宝贝徒儿,条件是要左执通在规定时间内将长公子钟离询毫发无损地带到围春园。
左执通看着马车垫子上干涸的血迹,幽幽叹道,“长公子,老夫此次实属无奈,别人不理解,可若是你的话一定能体谅的吧。”左执通心中有愧,但并不后悔。再往好处想,探春城里有名医圣手若干和奇花异草无数,看小妗玉紧张的那副样子,应该不会见死不救。“长公子啊,你保重。”
“热……冷……”嘶哑的呢喃从唇间溢出,榻上的人动了动手指。
“小篱,他在说什么?”圆脸姑娘停下洗布巾的动作,问一旁正在收拾药罐的伙伴。
“嘘——”小篱赶紧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而后用嘴形说着,不要听不要问不要说话。
“切——怕什么!大夫不是说了么……”圆脸姑娘撇着眉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气滞血瘀?说他对声音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听不见了。”
小篱一愣,“对哦。”而后继续收拾着瓶瓶罐罐,对于瓷瓶相碰时发出的声响也毫不在乎了。她又忍不住看了几眼榻上的人,道:“小喜,你不觉得他很特别么?”
小喜挂好布巾走过来,指尖划过榻上之人的眉眼、脸颊,“哪里特别啊?跟苏公子、诀公子差不多啊。尊主不就是喜欢这幅模样的男子么,有什么奇怪的。”
“笨啊!”小篱摇摇手指,一脸莫测高深,“我敢肯定他跟那几位公子不一样。”
“那我再看看。”小喜又凑近了一点儿,点点头,“好像是更瘦削一些,年纪么也比他们老一点儿。你看他的头发,颜色这么浅,估计再过几年就跟我姥爷一样了。”
“哎呀,不是说这个。”小篱指指脚下,“这是什么地方,铜雀阁!除了尊主,以前谁在这里住过啊?连苏公子想来小憩尊主都没有点头。”
“哦——对哦!”小喜恍然大悟。
围春园大的没有边际,到处亭台楼阁都是漂亮得不像话。而这个铜雀阁,就更是极尽奢华的所在。
铜雀阁有上下两层,一楼的厅堂中央有座青铜雀炉整天吞吐着香雾,那雀喙衔着的是一颗鸽血宝石雕琢的明珠,在袅袅青烟中泛着瑰丽的光芒。隔断用的十二扇云母屏风上是用金线绣着的《百鸟朝凤图》,每一根羽毛上都缀着细碎的宝石,稍一移动,便折射出流霞般的光彩。
二楼更不要说了,连地面铺着的都是西域来的孔雀绒毯,那手感,若是赤足踏上,简直如踩云端。
再擡头一看,穹顶由九块罕见的南海夜光贝母拼接而成,白日里莹润如雪,待到入夜,便会浮现出星河倒悬的奇景。
就连墙角不起眼的烛台都是鎏金错银的工艺,烛泪滴落时,会在青铜莲座里凝成一颗颗琥珀色的珠子。
“那咱们更得仔细着点儿了。”小喜突然打了个寒颤,“就怕他又是个像苏公子那样的主儿……”她猛地噤声,双臂环抱住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哎——”小篱也叹气,“苏公子的脾气是愈发让人害怕了。”她手一抖,“咚”一声,药罐掉在地上,还好铺着厚实的地毯,没有碎裂。小篱赶紧捡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惊惶的阴影。
“小云到现在还躺着呢。”小喜说着瞥了一眼屋外,“其实她当时只是觉得脸有点儿痒,就动了动嘴,像这样……”小喜扯了扯自己的嘴。“可那苏公子非说她是在笑话他脸上那道疤。”
“啊!可太坏了啊!尊主从来都不打丫鬟的,苏公子他怎么能……”
“嘘——别说了。”这次轮到小喜让小篱噤声。“还是做好手里的事吧。”两个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出去时仍旧习惯性地轻轻关上了房门,没有注意到榻上之人的手动了动,抓着身下的绒毯。
“好热……我冷……父亲……”钟问策眉头紧锁。此刻他正陷在滚烫的昏沉里,鼻尖嗅到浓厚的铁锈味,一下子就认出那是父亲玄甲缝隙里永远洗不净的气息。
钟离章的身影逆着烽火,枪尖还在滴血,他没有说话。钟问策想抓住那片残破的披风,却扑了个空,掌心只余几粒带血的黄沙,手指一紧,黄沙散落,他赶紧松了手指,却还是没有留住。
沙尘突然变成血水,纷纷扬扬落在同袍们青白的脸上,瞬间斑驳。
小羊的喉咙还插着那支箭,笑嘻嘻对他说道:“小询,再来比一场啊!”
裂石惊弦,苦昼飞光,谈笑间残年一晃而过。
喧嚣的大街上,人头攒动的药铺里,符容忙进忙出,喋喋不休,对着阿甲和小李一阵笑骂,声音压过了整条街的小贩。
华丽的厅堂里,红绸喜烛的道贺声中,凌霄拂过吴勉勉凤冠垂下的流苏,两人相视而笑。鸣川正把合卺酒塞进新人交缠的臂弯之中,姜叔笑出的皱纹里还沾着晶亮的酒液,小牡丹不停地往他们相连的衣襟上撒着花瓣……高台上那副镶金的牌匾熠熠生辉,是新帝御笔亲题的“天作之合”四个大字。
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人都洋溢着欣喜的笑容,只不过——
视线一转,小兔呢?她在哪里?她怎么办?
钟问策听到自己的叹息——
幸好,她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