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荷华的这句嗔怪,樊蓁蓁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原本盘踞心中已久的一个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想到这里,樊蓁蓁微微收紧了手指,眼里有刀锋般的冷光,一闪而过。
樊家兄妹二人的动作皆很迅速,不过半月光景,推事院便建成,校事府的风气也一改从前的疏懒,变得极为凌厉,文武百官家中,皆被插入暗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生活在太后的掌控之下。
不仅如此,樊离期还设计了一个铜匦,表面分为四格:东「延恩」纳自荐文书、南「招谏」收时政建言、西「申冤」接冤案申诉、北「通玄」受天象密报,伫立于每条街道的中央,成为告密专用渠道,任何人均可投递匿名信,且可入不可出,彻底切断被举报人反制可能。
铜匦由校事府底下的知匦使、理匦使管理,重要密报直呈神后荷华处理,普通案件转丞相姜璘处理。
这一举动,令整个宸国的公卿大臣、世家贵族都惶惶不可终日,连佳节重阳相互走动的情况都少了许多。
十一月初四,夜晚,明华殿。
烛火幽幽燃烧着,白衣公子将一卷帛书尽数烧完后,重新拿起竹简,倚在塌上开始阅读。
子时,荷华像往常那样,姗姗而至。
“你最近越来越晚了。”他笑着从塌上起身,见她坐于梳妆台前卸下满头的珠翠,便拿了一把玳瑁梳,替她缓缓梳理着一头长发。
她叹气:“校事府的密报太多,一时半会看不完。”
“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甚至忘了来看我。”他手里动作不停,只是一下一下为她梳着头发,发丝从指间倾泻,仿佛上好的绸缎。
荷华却回过身,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道:
“哀家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和哀家讨论政事。”
他会意,将她拦腰抱起:“是,神后陛下。”
因为他的动作,他本就松散的衣襟不自觉散开,男子的肌理坚硬细腻,犹如一块温凉的美玉,两点樱粉带着沐浴过后的淡淡月麟香。
她不禁蹭了蹭他的胸膛,他含笑掂了掂她的重量:
“怎么瘦了?真不考虑再给我生一个孩子吗?若你我老去,璇玑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岂不是很孤单?”
她竖起手指堵住他的唇,“记得喝药。”
停顿片刻,翘了翘嘴角,凝视他道:“你兄弟姊妹倒是多,可你杀他们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呀。”
他眼眸微微一黯,半晌,低叹:
“但我真的希望与你能多有几个孩子,无论男女……”
这样来日宗室作乱,我最起码还能借怀孕之名保住你。
察觉他话里有话,荷华微微蹙眉看他,摇光摸了摸她的头发,向她解释了长久以来,自己心里另一个担忧:
“璇玑性子太浮太闹,日后要继承大统,恐怕……”
他摇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磨刀石的存在,对孩子过于残酷,但你要知道,生于帝王之家,每一个孩子都不是普通人。因为帝位牵系的不仅仅只是一人,而是天下万民。倘若璇玑来日不成器,你却只有她一个选择,于整个国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难道不信你我的血脉?我们的孩子,不至于不成器。”荷华打断他的话,“璇玑不需要什么磨刀石,我不愿她经历我走过的血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又如何?我不信她做不好皇帝。”
面对荷华的决绝,摇光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抱紧了她。
罗帐垂落,瑞脑金炉薄烟袅袅,掩住一室春华。
然而,帘幕里春光旖旎,明华殿的角落,小小的女孩竭力捂住自己的嘴,让自己不要放出声音。
因为母后近日来的一系列举动,璇玑年纪虽小,却也能察觉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有点害怕,晚上睡不着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想了半天,最终决定偷偷离开慈淑夫人的视线,溜出昭阳殿,过来问问摇光,自己今后该怎么同母后相处,不料却撞见这一幕。
所以……我不是我父王的孩子,而是……母后与王兄的孩子?
所以……我不应该称呼王兄为王兄,而是,应该叫他父王?
璇玑脑子一时间很乱,乱成了一团浆糊。
好不容易回过神,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明华殿。
月已西沉,公子景早就在棠棣院里歇息下来,不料等他如厕回来,突然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一个人,直接吓了一跳。
“是我。”帷幔角落,小小的女孩儿抱着双膝,蜷成一团,小声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公子景放下心,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吵醒乳母夏侯夫人后,爬了过去:“你怎么了?”
璇玑差点就要把自己刚刚看到的事告诉他,然而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我……有点害怕。好像突然之间,这个王宫里,所有人都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公子景疑惑。
“嗯,比如我母后,还有我……王兄。”璇玑轻声道。
公子景想了想,开口:“陛下和大公子,都是有谋略有手段的人,但你是他们的血亲,他们一定不会伤害你的。”
璇玑低低“嗯”了一声。
然而想起刚刚那一幕,她还是心乱如麻,许久,轻声道:
“你知道王兄被囚禁的那段时间,我是怎么重新见到他的吗?”
“那天我逃课,不小心掉进瑶华池里,是王兄看到后,跳进水里把我捞了上来,当天晚上我发了烧,也是他陪着我的,我烧得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发现他眼圈红了。大家都说王兄是一个很坚毅很厉害,也很冷血自私的人,可那天我觉得,他应该是真心实意为我难过的。”
“其实落水后我感冒了,但是陪母后用膳的时候,她都没有发现。母后永远都很忙很忙,我也不敢打扰她。”
“那段时间只要我去找王兄,他都会亲自给我熬药。”她无声地笑笑,“其实他一个被软禁的公子,能分到什么好东西呢,就算有药也不会太好。我知道他是找内侍偷偷卖掉明华殿的许多珍藏,才换来的药,可他全给我了,药很苦,但他每天都哄着我喝。”
“别人都说长兄如父,大公子确实对陛下很好。”公子景垂下眸子,有些失落,“我从出生起便没了父亲,其实……我也很想有个这样的哥哥。”
似乎是被“长兄如父”四个字刺激到,璇玑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可我……我现在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王兄,怎么再称呼他……”
黑暗里女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氤氲着水光。
公子景安静地听她说着,虽然不知道她与公子摇光之间到底出现何种问题,但他还是选择安慰璇玑:
“没事,我会陪着你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
许久,璇玑总算伸出手,同他紧握住,夜色之中两个小孩儿紧紧偎依在床榻上,像是亲密无间的玉石娃娃。
“嗯,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