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16)
摇光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昭阳殿之际,铅云压低宫墙,檐角铜铃在湿冷的风里叮叮当当。
他攥紧袖口,冕冠上的玉串随着疾步撞出凌乱的脆响。
飘转不定的雨丝里,他撞开殿外侍立的宫娥,冷声问道:
“王后可曾过来?”
宫娥低头:“王后仍在殿内侍候。”
话音未落,太子的身影已掠过寝殿的朱漆门槛。
入殿的刹那,熏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案头烛火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映得摇光眉间凝着比天色更重的阴云。
他不知道狄秋用了什么法子将荷华从凤梧殿带出,然而他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袭深红曲裾,跪坐在宸王烨的床塌前,眉目低垂,露出衣领外的脖颈修长白皙,静若芙蕖。
她同父王究竟说了什么?
父王为何突然要她过来?
他目光疑虑地在两人之间徘徊,见两人迟迟不曾说话,问狄秋:“到底怎么回事?孤并未令母后为父王侍疾。”
狄秋低头:“奴才只是听陛下之命行事。”
言下之意,宸王烨让他说的,他才会说。
旁的,他一个字都不知道。
“狗奴才。”摇光轻蔑地吐出三个字。
银光一闪而逝!
血色溅上黑红的帏帐,断气之前,忠心耿耿的内侍只是望着床上干枯瘦弱的君王,嘴唇一张一合地道:
“陛下,狄秋……尽忠了……”
摇光收剑回鞘,厌恶地瞥了眼他的尸体,踩过一地鲜血,走向宸王烨。全然忘了,自己小时候,狄秋还曾抱过他。
宸王烨漠然凝视着向自己走来的太子。
狄秋已死,紫宸宫内,再无一人忠于自己。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即便如此,宸王烨依旧勉强整理好冕服,走到矮案旁,正襟危坐。他看了荷华一眼后,沉声道:
“你出去,寡人有话同太子说。”
荷华依言退下。
两扇檀木门扇,缓缓合拢,吞没外界最后一丝光线。
昭阳殿里,寂静无声,唯有漏壶滴答,叩击金砖。烛影在云母屏风上摇曳,昏黄的灯火将一切都笼在朦胧的光影里。
宸王烨与摇光,在矮案上放着的棋盘两端,相对而坐。
青玉棋盘上白子如星布,宸王烨指腹摩挲着温润黑子,眸中倒映出摇光冷峻的神色。
当最后一枚白子锁住中腹,将所有黑子都困于浅滩之际,宸王烨蓦地发出感叹:
“真是寡人的好儿子啊!”
“儿臣惭愧。”摇光嘴上虽说着惭愧,然而直视他的目光里,隐隐带着一丝倨傲。
“惭愧?你也知道惭愧啊。”宸王烨嗤笑,“当着寡人的面斩杀内侍,血洗朝廷,谋害兄弟,还有……”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目光冷锐如剑,直刺向眼前青年,扬手一掷,扔出黑子,冷声道:
“摇光,你觊觎嫡母,罪当万死!”
“罪当万死?”低声重复着父亲的这句话,摇光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后,笑容渐渐扩散,令他清俊的眉目,依稀竟带上几分阴戾疯狂的意味。
他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扬声道:“父王难道不是一早就想杀了儿臣吗?当日您将儿臣流放去边关,路上儿臣屡次遭遇您派来的杀手,后来儿臣率兵征伐容国,您又故意断绝粮草,全然不顾儿臣与一众将士的性命!”
他定定凝视宸王烨,一字一句地道:
“如果说儿臣罪当万死,那父王,也早已杀过儿臣一万次了。父王既然肯怜惜玄止,怜惜公子恒,为何从来不曾将这份怜惜,分与儿臣半点?!”
“不过,”他话锋一转,唇角微勾,冷笑,“父王虽然怜惜他们,却任由儿臣将玄止五马分尸,又亲手将公子恒推向凶兽。父王的怜惜,似乎……也没有多大用处。”
“从前儿臣还会想要父王的怜惜,如今,儿臣却是不在意了。”
宸王烨蓦然闭上眼,手指扣紧棋盘。
殿角铜漏一下又一下的滴水声里,他终于沉沉开口: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好,寡人来告诉你——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谋逆。”
听到宸王烨的回答,摇光一怔,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我的存在,本就是……谋逆?
等回过味,他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直到眼角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他擡手擦了一下眼睛后,再度勾唇,白玉般的脸庞却让人觉得阴侧侧的,道:
“没错,儿臣就是要谋逆!所以父王还是早日禅让于儿臣,去冷泉台安心颐养天年吧。毕竟——”
他牵出一抹讽刺的笑,“您当初,不就是这样对待祖母的吗?”
见摇光提起容太后,宸王烨眼里蓦地闪过一抹隐痛。
摇光为宸王烨铺开丝帛取来毛笔,忽然发现笔尖沾满墨迹,似乎刚刚才用过。再检查传国玉玺,玉玺底部也残留有朱砂印泥。他的眼眸不由得微微一眯,道:
“父王还是别想着给宫外的大臣传信吧,忠于父王的人,早都被儿臣杀干净了。再者说来,公子恒已死,眼下父王除了传位给儿臣,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他直视着宸王烨,缓声道:“父王,别让儿臣为难。儿臣已是太子,并不想背负弑父的骂名。您也不希望,宸国的江山,未来交到一个弑父之人的手里吧?”
宸王烨却没有接过摇光递来的毛笔,只是问他:
“你当真如此怨恨寡人?”
摇光连声反问他:“父王夺权登基,斩杀雍王时,难道不也是一样怨恨雍王吗?雍王可还是父王的血脉至亲!最起码,儿臣可没有像父王对待雍王那样对您,父王坐拥江山数十载,又有什么资格,问儿臣怨恨二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