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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殇(6)(2 / 2)

他颔首,“没事,我不介意,只要是你下厨的都行。小时候生病,母妃也曾亲自为我熬过鲫鱼汤,只可惜她故去之后,多年不曾尝到,因而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感慨。”

摇光向来很少提起华阳夫人的事,荷华也没有多问。她很早的时候便知道华阳夫人是自缢去世,算是宸王烨与摇光之间的一个心结。

既是心结,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开解。

不过才喝了几口汤,摇光眼里那抹笑意又黯下去,他问:

“听说你那里的蟠姜被人故意加了硫磺,好让染病的将士加快发病,那人查出来了没有?”

荷华在矮案的另一边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浓稠的鱼汤,道:

“暂时还没有,不过蟠姜是萧珩送来的,我担心萧家恐怕和临渊君有关系。”

摇光蹙眉,“等此战结束,孤回延夏城,好好审问一次萧珩。”

她弯眼笑了笑,“你先喝汤吧,后面还得想行军打仗的事,延夏城那边,交给我便是。”

于是摇光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喝汤。

大半日未曾饮食,此时确实饥饿,他又不是个吃饭说话的性格,于是一时间营帐里只剩下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开的响声。

不知不觉,一铜豆鱼汤便见了底,摇光擡起眸,只见昏黄的烛火里,荷华眉眼温柔,恍惚里竟有种不是在军营,而是在家的错觉。

荷华将铜豆的盖子重新合上,夜色已深,她不便久留摇光帐中。正要出去,忽又顿足,回眸看他,轻声问道:

“今日我问叶夫人,得知杨梅疮极易通过房事传染,临渊君用此毒计,也是算准了将士好色。我想……之后是否可以废除军妓制度?行兵打仗,难道将士一定要女子给他们发泄取乐,才能打胜仗吗?”

摇光垂眸,军妓制度由来已久,最早来源于他曾祖父在灭犬戎时创立的“卒妻制”。卒妻主要来源于三类女性:罪臣妻女、战亡寡妇、掳掠妇女,被强制编入军队,随军迁徙。

这些可怜的女子白天承担缝补、护理等杂役,夜晚成为士兵的慰籍对象,稍有不慎,还会因拖累行军而被斩杀。

其实他少年时刚到军营历练之际,也看不惯这个制度,然而祖宗之法不可变,即便他想更改,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现如今,既然军妓会被敌人拿来传播疫病,确实……到了不可不变的时候。

许久许久,他总算擡起眼眸,对荷华道:“那就依母后所言,从今日起,孤会下令,军中不会再有营妓出现。但——”

他顿了顿,“是否要彻底取消卒妻制,还得等回王都后,请示父王,否则便是僭越。”

“我知道。”荷华颔首,“殿下能够如此,已是尽力。陛下那边,本宫回去之后,自会与他商议。”

她刚撩开门帘,却被摇光叫住。

“荷华,”他凝视着她,一双眸子深邃清寒,仿佛清泉映月,轻声道,“僭越的事,我来做就好,你无须惹怒父王。”

————————————

明月高悬,若幽河畔,有萧声孤寂回旋。

“——是临渊君在吹箫啊。”

时鸣滚动着轮椅,朝浅滩的芦苇荡旁一个小小的背影而去。

姜璘闻声转身,拱手作揖:“先生。”

“因何郁郁?”见姜璘面上似有泪痕,他温声问道。

“听到老师的箫声,一时想起家里的旧事,故而落泪。”姜璘回答。

颜瑾虽然与宸国对立,但因为一段师生之情,姜璘依旧尊称他为老师。

凝视着眼前的小小少年,时鸣目光温和:“你献出家产为保全家人,然而最后家人仍旧送了命,你是否因此心中有怨?

姜璘沉默,转过头,继续凝视水波荡漾的若幽河,月色下河水泛着粼粼的碎光,许久,才低声道:

“先生,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我一直坚守道义,可我……最后我谁也救不了。圣人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但为何我却觉得,天……它是看不见的啊。”

面对小少年的疑惑,时鸣微叹口气,陪他一同眺望河面,箫声那么清寂幽绝,像是雪花四散,让人听着周围的温度都降了许多。

箫声里,时鸣轻轻开口:

“当年圣人周游列国,于黎耜两国之间绝粮围困,弟子疾病交加,圣人犹弦歌不止——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很多时候,我们救不了的是生死,可我们能救下的,是这世道不该熄灭的火种。”

“本不该熄灭的……火种?”姜璘轻轻默念着这几个字。

“是啊,王后殿下之所以雨中跪求陛下保全你,也是因为,在王后看来,你就是姜家的火种。”

他摸了摸小少年的头,“你自小聪颖,被人誉为麒麟儿,凤凰浴火而生,麒麟随仁而至。仁之一字,有时也会因各自立场不同而动摇,但无论如何,皆是始于对苦难的共情。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如今耜国侵占黎国土地,致使民众流离失所,无论最后宸援黎结果如何,我们身在其中,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共情哪一方,便是了。”

说完,时鸣转过轮椅,“夜色已深,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恐怕还有大战。”

姜璘默默咀嚼着那句“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许久,“嗯”了一声。

翌日早晨,时鸣起床,与他共居一帐的小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在枕边发现一张帛书,上面写明姜璘之前因姜家覆灭对宸国心怀怨恨,泄露军情于临渊君。如今两国对阵,他害无数将士惨死,已无颜再留在宸国军中,故而离去,还望先生勿要挂念。

时鸣未敢有片刻耽误,将帛书呈给太子摇光。

摇光一目十行地看完,心里大概有了眉目——给蟠姜放硫磺的人,大概率就是姜璘了。毕竟王后的医帐里除了自己外,其余男子中,只有时鸣和姜璘能够来去自如。

他将帛书还给时鸣,淡淡一笑:

“给他选择的权力。”

仿佛对一切都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