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2)
萧珩办事很利索,不过一夜功夫,青铜神树就稳稳立在营帐外。
晌午的日头正烈,沐浴着灿烂阳光的青铜树骨节疏朗,树干盘曲的夔龙撕咬太阳纹底座,九重枝桠每层都垂十二枚青铜果,最顶端金乌敛翼,为三足映日之观。
光是远远看着,都让人觉得一股古朴凝重的气势。
摇光的军营同荷华的医帐相隔不远,荷华特意吩咐人将神树搬到自己医帐外的空地上,让来来往往的医女和士兵都能瞧见。
萧清站在营外,默默擡头看着这株青铜神树。
自年幼起,她跟随家人进宫探望当时还是容国王后的嫡姐,只能遥遥望着这株树,看宫人对它敬畏而虔诚,看巫觋在袅袅青烟里祝颂起舞,即便是嫡姐,对它亦是毕恭毕敬,时常带人在树下祈祷。
可如今,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王后便命人将它搬到这里。
一股很奇异的感觉,蓦然在萧清心里弥漫开来。她不由得按住自己心口,感受里面一下又一下,咚咚咚的心跳。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她……也可以手握这样的权力,而不是随随便便,被人当成赠送的礼物吗?
可王后的权力同样是来自于宸王,但她……她已经看惯了后宅女子争宠失宠,她不想重复她母亲的命运啊。
蓦然之间,廖若让王后来问她的那句“你是想当个侍奉的婢女,还是想真正走出后宅,做一些会被史书记住的事”回荡在她耳畔。
是不是,只要她做成的事越多,敬仰她的人越多,掌握的话语权越大,有朝一日,她也能如此?
就像廖少造一样,她的一句军令,便能令将士为她舍生忘死。
哪怕她不曾嫁人。
哪怕她和她一样,皆是女儿身。
萧清默默攥紧手心,她知道她要去向王后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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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容人很相信这个图腾的力量?”
凝视着萧清呈上来的丝帛,荷华微微凝眉。
丝帛上绘着围绕太阳飞舞的金乌,线条简单而不失凝练,正是出自萧清之手。
面对荷华的疑问,萧清点头:“在容地一带,太阳鸟印证先祖对天地、日月的敬畏,金乌负日,便是青铜神树栖九鸟的来源。臣女知道殿下想借鬼神之说提升士气,那没有什么神话比这个更合适。”
荷华握着丝帛,凝视她:“你知道本宫接下来会做什么吗?”
萧清擡眸,定定道:“璇玑公主抱玉而生,本是天降祥瑞。那王后接下来做的,便是强化这个祥瑞之兆。甚至,自己成为祥瑞。”
“若公主为金乌鸟,那王后,便是太阳神的化身。光彩映照之地,众生无不顶礼归心。所以,这场战争,必胜。”
说完,她凝视她的双眸,微笑:“王后以为,这个说辞如何?”
荷华忽然笑了,笑得眉目愈发妍丽,招手让萧清过来后,道:
“你比本宫预想得更加聪明,如今的奉常齐礼我瞧着他不顺眼很久了,待本宫回王都,你去他手下当个太祝怎样?”
奉常,掌宗庙礼仪,归三公之丞相统摄。下设太祝、太宰等属官,向来由王室宗族德高望重者担任。
荷华的意思,便是要萧清从太祝一职做起,然后有朝一日……
取代如今的奉常齐礼。
萧清一点即通,伏地深深叩首:“一切但凭王后吩咐。”
月落时分,七名巫女赤足围住青铜神树。
她们甩动鹿皮裙上的铜铃,踩着禹步在因牛骨燃烧而升腾的烟雾里起舞,裙裾扫过树根。
“凫!”
一声清越的斥声响起,一名头戴羽冠的巫女灵敏地跃上青铜树的枝桠,左手玉琮撞响金乌喙,右手展开鱼凫羽扇。
露水顺着羽毛滚落,在青铜树干洇出暗红。十二名童子上前伏地模仿鸟啄,舌尖舔过她踏过的神树底座。
当第一缕日光穿透枝桠的间隙,最顶端的金乌突然滴下血色露水。
巫女的赤足踏上底座的太阳轮,忽然高举双手,浑身颤动:
“金乌啄开云茧了——太阳神的血在树皮里发烫!”
她突然仰头,面具上凸起的纵目盛满日光,高声道:
“神降即祖归!!”
这句神喻出口的一刹那,不知何处,突然飞出九只通体金色的鸟儿,尾翼纤长而华美,优雅地落于青铜神树上!
“是金乌,金乌啊!金乌降临了!”
容地士兵的惊呼声中,那些鸟儿沐浴着璀璨的阳光,放声鸣叫几声后,展开翅膀,朝着王后的营帐飞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九只金乌在营帐顶端盘旋数圈后,没入营帐不见。其时旭日初升,万丈金光洒在帐顶,衬得一切犹如神迹。
金乌消失后,王后带着一众医女,从帐中缓步而出,将一枚画有金乌负日之景的符篆高高举起,道:
“昨夜本宫感太阳神号召,梦中见得此图腾,命人连夜制成平安符,纷发于众将士,望将士凯旋而归,扬我大宸国威。”
医女走向人群,将托盘里盛放的符篆纷发下去。众将士拿到符篆后,原本因为战争而忐忑的心情瞬间平定,齐齐跪地高呼:
“王后千岁!大宸千岁!!!”
摇光站在人群外同荷华遥遥对视。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她,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好像看见一只精心豢养的鸟儿,突然长出了金光潋滟的羽翼,即将展翅高飞。
可他却不知她将飞往何方。
会不会再飞回来,停驻在自己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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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营帐里昏沉沉的,荷华点了一盏油灯,在灯下静静翻阅着医书。
作为王后,即便能命令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自己诊治,但她也希望自己能懂更多的医理,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从棘藜岭回来后,她便命人搬了两三卷医书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