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15)
车厢摇摇晃晃,阿貍虽然睡醒,但并未像初见时那样哭闹不休,圆乎乎的小脸蛋像是糯米团子,配着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就让荷华想起远在紫宸宫的女儿。
柔声哄了哄阿貍后,她看向丹皎,低低叹道:
“你莫要责怪你哥哥,他不是不喜欢阿貍。”
“我知道。”丹皎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一缕乌黑的头发在耳边弯弯绕绕,“其实……母后能不远万里来接丹皎,丹皎,已经很感激了。”
三名使臣在紫宸宫前以死乞师的事,她刚到延夏城,便听廖若说过了。她还知道,父王之所以松口派人来接自己,也是因为荷华跪求。
回想荷华刚当上王后那年,面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嫡母,丹皎满心不服气,屡次对她出言不逊,在她奉命来帮自己打点嫁妆时,更是赌气出逃,差点连累她被父王责骂。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丹皎只觉得惭愧不已。
毕竟,在黎国当王后的这些年,她已经深深理解了荷华的不易。
同样是远嫁和亲,同样是膝下庶子庶女一大群,最起码自己还有个强大的宸国和声名远扬的兄长作为倚靠,可荷华在紫宸宫里,却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母后,对不起,丹皎向您道歉,以前,以前是丹皎太任性了……”她嗫嚅着双唇,垂着眼眸,道。
荷华微微一怔:“任性?怎么说?”
“我以前总是不听您的话,明知道远嫁黎国是父王的意思,却将火气撒到您头上……”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后面,几乎要擡不起头。
荷华叹了口气,“你是说这个啊……”
她撩起车帘,将视线投向沧澜郡的山水风景,道:
“我也是你那个年纪过来的,你的反应,本是人之常情。”
“但丹皎是公主,母后您也说过,身为公主,享万民之俸禄,生我者父母亲族,供我者宸国百姓,我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承担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是这样的,丹皎。”荷华忽然转过脸,凝视着她,认真道:
“我承认当初劝说你时,有我自己的私心,因为那时我必须说服你嫁给黎王,否则我会被你的父王责罚,甚至无法保住后位。我只能用它为借口,劝你牺牲。但……它不一定是对的。”
“你出嫁后,我想了很久,作为公主,我们生来锦衣玉食,确实比平民百姓生活得更好,可我们的父母兄弟同样如此。公子出使敌国为质是政绩一桩,如有机会还能返回母国争权夺位,可公主……公主往往只能客死他乡,甚至,还要在殉国与殉夫之间二选其一。然——”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问她:“如果公主联姻真的有用,兆朝的覆灭,黎国的国难,又是从何说起?既然无用,为何非得公主白白牺牲?遣妾一身安社稷,朝廷何处用将军?”
她这一席话,既是讲给丹皎听,也是讲给自己听。
丹皎彻底愣住。
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朝廷何处用将军”回荡在她的耳畔,如同一个炸雷,让她整颗心都震颤莫名。
长久以来,侍奉年迈昏庸的黎王阏的抑郁,思乡不得的痛苦,战乱里流离失所的惊惶,统统在这句诗里,化为两行泪水,长划过脸颊。
她蓦地伏在软垫上,泣不成声。
荷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叹息:
“丹皎,本宫希望你无须自责,更无须向本宫道歉。真要道歉,也应该是本宫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向你道歉。”
“自古以来,联姻的公主,阻止不了战争,苦乐倚仗他人,百年之后,不过黄土一捧,枯骨一具。更不要提什么公主受万民供奉——”
她牵了牵唇角,“比起供奉一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天下万民,恐怕更愿意在灾荒战乱之际,能将自己的子女好好抚育成人。”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两国博弈之中,用以掩饰君王无能的遮羞布与带给他国利益好处的祥瑞罢了。”
是遮羞布,是祥瑞,是千里江山,太平盛世的装饰品与点缀。
唯独,不是作为一个人的公主自己。
她的话让丹皎联想起自己的境遇,愈发感同身受,红肿着眼眶,将荷华的手紧紧攥住,泪水涟涟地哽咽道:
“母后……”
就在此时,马车微微一顿,廖若的话在车外响起:
“小君,公主,郡守府到了。”
荷华答应一声,提起裙袂下车之前,她又看了眼丹皎,轻声道:
“丹皎,本宫希望你这次回来,能好好想一想,自己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不是作为宸国公主,也不是作为黎国王后,而是作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