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攻（16）【精修】
在凤梧殿养胎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每天荷华就是逗逗小獐子，听小桃和念薇她们说着紫宸宫内外的事。
摇光偶尔也会带着各种各样容国征战得来的珍宝，来凤梧殿请安，然而隔着重重侍女，两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在摇光的执意坚持下，宸王烨按照顾威留下来的名单，处决了上面涉事的所有官员，一时间诏狱里血流成河，算是给战场上饿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顾威的家属亲眷，被遣送回原籍，勒令其子孙后代，不得再出仕为官——看在顾威曾经是自己老师的份上，宸王烨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与之相反，姜家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姜堰以死谢罪，小公子姜璘又捐出所有家产，但因为大姜姬的假孕，宸王烨新仇旧账一起算，姜家阖府上下，无论男女，皆被判了年后问斩的极刑。
纵使有荷华求情，也只保住姜氏姐妹二人而已。
宸王烨的处置出来的那天，听说大姜姬在长门园里一声哀嚎，直接昏死过去，醒来后一病不起，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比静纾当年的待遇还不如。
荷华对此十分同情，但又无可奈何。
毕竟，在宸王烨的滔滔怒火下，姜氏姊妹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姜璘流放之日，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深秋的雨丝如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人身上只觉得阴寒刺骨。
凤梧殿里，一盏琉璃灯盏火苗幽幽，荷华借着火光，闲闲翻阅着摇光留下来的兵书。翻到“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句时，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隐约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啜泣。
“什么声音？”她微微蹙眉。
念薇出去看了看后，回来禀告道：“是姜良人……”
姜良人？
荷华怔了怔，想起来，原是大姜姬的妹妹，姜姝。
念薇又道：“听说陛下从温泉行宫回来后，便没有再召见过姜良人。宫人向来见风使舵，她住的柔仪居漏雨都不曾有人去修。今日她得知弟弟姜璘即将被处死，寻了个机会跑出来，跪在陛下的御书房外疯狂磕头，希望陛下能放过自己的幼弟……”
说着说着，念薇叹口气：“也是个可怜人，玉麟公子年纪那么小，什么都没做，就要陪着姜府五十多口人一起送命。”
闻言，荷华亦是垂下眸。
太多次了，在这紫宸宫里，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
毫不稀奇，毫不新鲜。
君王宠爱如过眼云烟，恩爱时，将你高高捧上云端，华服美馔，金珠玉翠，万千荣华集于一身。
不爱了，便是如弃敝履，随便一个杂役，都能对你冷眼以待。连带着亲人的性命，也危若累卵。
长门尽日无梳洗，零落年深残此身。
眼看那哭泣声愈发凄厉，荷华深深叹口气，终于起身：
“给本宫撑伞，本宫出去看看。”
念薇面露迟疑，劝阻道：“小君，您身怀六甲，外面又下着雨……”
荷华却摇头道：“别说了，去准备吧。”
雨水淅淅沥沥，像是大姜姬被送去长门园的那日，含章殿里乐师没有弹完的《君恩赋》，断续不成声。
已是深秋，小姜姬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素白衣裙，长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背后像是漆黑的水草。
她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朝御书房紧闭的雕花门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顺着脸庞缓缓滑落，如同两行凄艳的血泪。
然而，即便额头磕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对着雕花门哀哀求饶：
“陛下，陛下我求您，放过妾的弟弟——”
“他才十一岁，他是无辜的啊——”
“陛下，陛下——”
但无论她说多少声“陛下”，哀泣之声有多令人悲伤，面对这个昔日的宠妃，御书房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荷华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忽然就想起初见之时，开得烂漫无比的嫩黄的迎春花丛里，持扇扑蝶的粉裙少女。
她低叹一声，撑伞走上前，伞面微微倾斜，为她挡住些许风雨。
“姜良人，回去吧。”
听到声音，小姜姬错愕擡起头，“王后殿下？”
然而想起眼前人便是姜家覆灭的元凶之一，她很快别过脸：
“谁要你来，假好心！”
“大胆！竟敢对王后不敬！”念薇呵斥出声。
小姜姬冷笑，“我的家人都快没了，你和我说这个，有用么……”
她望向雨里的御书房，再度叩首，声调颤抖：
“陛下！求您放过妾的弟弟！无论您要妾做什么，妾都愿意——”
荷华闭了闭眼，许久，重新睁开时，对念薇低声嘱咐：
“去通知明华殿的屈纯公公，让他想办法出宫联络一下太尉颜笑，他是临渊公子颜瑾的远亲。颜瑾身为郢国王室之后，又是姜璘以前的老师，有他和颜太尉一起求情，姜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摇光今日为了慰问病患将士，带着廖若、沈冉去了山阴郡的军营，长则十天，短则一两日，一时半会没法回来，荷华只能让屈纯赶紧去联系颜太尉，这样说不定能从刀下抢走姜璘一条性命。
说完，荷华放下油纸伞，扶着肚子，缓缓屈膝，竟是陪小姜姬一同跪在雨中！
“小君！”念薇急急出声。
荷华神色如常，只是道：“快去！”
念薇无奈，只得领命离开。
面对荷华的跪下，小姜姬的双眸不可置信地睁大，双唇颤抖：
“王后，您怎可……”
荷华平静道：“本宫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宸国日后的栋梁。麒麟之才，岂能随意埋没于乱坟野岗？”
她说这话并不是安慰小姜姬，而是真心实意。
以姜璘的才华，如此轻易死去，实在可惜。
他日自己若要掌权，他堪为她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这一举动，既是收买姜璘，也是收买姜氏一族的耿耿忠心。
雨势渐渐转大，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小姜姬向前膝行数步，又一次重重磕头，道：
“陛下！陛下！求您出来看一眼好不好？王后她怀着身子，不能在雨里长跪不起啊……”
她的话夹杂着哽咽，令人闻之动容。看到眼前景象，就连门外侍候的内侍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悄悄别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