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青溪县新送来的枇杷,甜得很,您尝尝?”
念薇脆生生的嗓音打断荷华的思绪。
荷华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赶出自己的脑袋,不管姜姬怀的是谁的孩子,只要她安分守己,她就懒得找她麻烦。
她擡眸看向桌上,金黄的枇杷以琉璃高脚盘装着,颗颗饱满圆润,还点缀着晶亮的露水,一看就是刚采摘下来没多久。
——自打入夏,各种果子渐次成熟,廖若就跟不要钱一样,青溪有什么就送什么,主打一个量大管饱。
念薇剥掉一枚枇杷的外皮,将嫩黄的果肉插上竹签,递给荷华。
荷华拈起竹签,浅浅尝了一口果肉,确实如念薇所说,丰盈甜蜜的汁水在齿间爆开,果香盈满口腔,竟是一点酸味都没有。
然而,才咽下去,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她捂唇弯腰就要呕吐。
念薇赶忙轻拍她的背,又唤来宫女给她递上一杯温热的蜜水。
干呕半天,酸水总算不再上涌,荷华喝了几口蜜水后,苍白着一张脸,让念薇将枇杷分给了凤梧殿的内侍和宫女。
她实在害喜害得严重。
连日以来,无论吃什么,都会吐掉。
宸王烨也派太医来看过,说是王后心情郁郁,以至于肝郁气滞、气血不畅,劝她一定要心平气和,以免伤及根本,影响腹中麟儿安康。
然而摇光在前线死生未卜,荷华实在没有心情,也提不起胃口。
“小君,您要实在吃不下东西,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说不定多看看风景,心情就好了呢?近来瑶华池的荷叶都长出来呢。”念薇提议道。
荷华点点头,由她搀扶着,坐上玉竹肩舆向瑶华池的方向而去。青布的华盖在她头顶撑开,隔绝灼热的阳光,投下清凉的阴影。
阵阵蝉鸣钻入耳中。
玉竹肩舆路过含章殿时,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琅琅的少年嗓音,圆润又清脆,就像琳琅珠玉,坠于琉璃盏中四散。
“前线战事吃紧,阿姐却在宫中奢靡无度,难道不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大宸的将士在异国他乡风餐露宿,浴血奋战,阿姐的含章殿,却是绫罗绸缎堆积如山,珍馐美馔随意丢弃,两相对比,如何不叫人心寒?”
“圣人有言,‘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往昔虢国因奢靡失国,夏国因贪逸遭亡。如今阿姐这般行径,恰似燕巢于幕,若不警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长此以往,国将何以为继,百姓又将身处何方?”
荷华驻足听了半晌,不由得扬了扬眉毛,“有点意思。”
念薇解释道:“是治粟内史姜大人家的小儿子姜璘,就是那个有着‘玉麟公子’之称的神童姜璘,今日姜夫人携他进宫,探望姜姬夫人。”
解释完声音的主人后,念薇又忍不住偷笑一声:
“姜璘今年才十一岁,其人虽小,脾性却挺大,小君你听,姜姬夫人被他训成什么样了。听说姜璘八岁那年,耜国围黎国朝灵城,太子殿下准备找二十个文武兼备的门客去郢国游说合郢抗耜,选了十九人后缺一人,姜璘自荐同往。”
“八岁的幼童?摇光居然也放心。”荷华蹙眉。
念薇笑道:“太子殿下那会纯粹是觉得好玩,谁知到郢国后,因为郢王的王兄临渊公子的缘故,太子殿下与郢王久久未能谈成,姜璘按剑而上,以利害关系说服郢王,使宸国成功与郢国结盟,为黎国搬来救兵。”
“当时临渊公子颜瑾就在一旁,听了姜璘的话,笑着感叹‘大宸有麒麟如此,可惜未能生在我郢地!’,然后亲自赐给他一块雕刻成麒麟模样的羊脂玉佩,姜璘‘玉麟公子’的名号也是这样传出来的,之前好事者评选的中庭四公子里,他的年龄也是最小的。”
中庭四公子,摇光公子,临渊公子,沧澜公子,玉麟公子,宸国尽得其三,其中太子摇光的明华殿,又得其二。
而摇光本人位列四公子之首多年,也是四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代称,而是直接被时人以本名尊称的。
无他,实在过于惊才绝艳尔。
想起摇光,荷华心里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对念薇道:
“走,进去瞧瞧,本宫倒是想看看,这个玉麟公子长什么样。”
才进含章殿,便有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宫殿四角都放了冰鉴,里面盛了大块剔透冰块,还有宫女于一旁打扇,让水汽更好散开。殿内的立柱皆以沉香木打造,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祥龙瑞凤,鳞片与羽毛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
案几上,摆放着来自西州的珍奇果蔬,葡萄美酒夜光杯,还有造型精巧的香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竟是王后与宸王才能用的龙涎香。
难怪小姜璘会说含章殿铺张浪费。
这都不是铺张浪费了,简直是僭越。
一路走来,荷华只感觉太阳xue的青筋突突地跳——宸王老狗怎么回事,自己刚当上王后那年都没敢这样搞,生怕被朝臣抓了把柄骂!
因为姜璘的训斥,含章殿里的乐师已经停止奏乐,早已有宫女向姜姬禀报了王后的驾临,偌大的宫殿静寂无比,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剩下荷华一行人裙摆掠过地面的窸窣声。
有一说一,这阵子含章殿日夜丝竹管弦不歇,声音传到凤梧殿来,确实挺吵。现在静悄悄的,荷华觉得舒服多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给姜璘记上一功。
金砖铺就的地面打磨得极为精细,能清晰倒映出众人的身影,“拜见王后”的行礼声后,荷华总算看清了姜璘的长相。
其时正是下午,殿顶悬挂的五彩琉璃宫灯在阳光的穿透下,洒下斑斓的光影。光影里,那十一岁的小少年头戴嵌玉金冠,身着细丝缟衣,衣上以金线绣出繁复的羽毛纹路,流光溢彩极是绮丽。
荷华一个恍惚,仿佛看见幽京时候的时鸣。
同样是金冠羽衣,佩玉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时鸣如今已是仪容不复,病骨满身。
“擡起头来。”荷华静静道。
姜璘闻声擡头。
会弁如星,充耳琇莹,因为不知所措,淡红的唇角虽然紧紧抿着,然而两边各一个很浅的梨涡,透着灵动与聪慧。
确实是个玉麒麟一般的美少年。
荷华如此想着,她不知道,姜璘在家中的小名,又恰是“麒麟儿”。
——当初姜堰本想以“麟”字给他起名,祖父却觉得姜家非王非侯,恐怕压不住这个字,所以才换了有玉石光彩之意的“璘”字。
就在荷华寻思要不要给姜璘什么赏赐时,姜姬突然上前,向荷华盈盈行礼:“王后殿下,妾知道含章殿奢侈僭越,今日您来此,能否帮妾看看这龙涎香,换成哪种香料更利于养胎?”
荷华刚想拒绝,姜姬却已经攥住她手腕,腕间赤金镯子当啷作响,带着她向一旁的香案走去。
因为姜姬怀着身子,荷华不好推开,只能跟着她向前走。
未几,姜姬突然一个踉跄,身子向旁边一歪,鎏金香炉被撞翻在地,龙脑香混着血腥气直冲穹顶。
她伏在地上,腹间银红襦裙已渗出血痕,颤声道:
“王后殿下,为何……要突然推妾!”
一切发生得都是那样迅疾,宫灯摇曳间,众人只见王后衣襟溅了猩红,大姜姬如折翼蝶般跌落满地香灰中。思慈哭喊着扑到廊下,
“太医!快传太医!”
下一秒,内侍尖细的嗓音传来: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