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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2 / 2)

许多物资依旧可以从这条路进入国内,还有一些从这条路逃走的溃败国军,沿着当年外出抗日的路线去了缅甸,被挟裹而去的许多士兵时不时会投诚回国,也有一些随波逐流的人们滞留在了国外。

所以这条路,管理的甚为严格,纵然周立行认识路,却不能如当年那般随意租借车辆,肆意奔跑。

一路走来,周立行总能遇到许多故旧,他们短暂地相逢,简单地交谈,回忆往昔岁月,然后又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们走过了惠通桥,遥遥地向可能埋葬着冯争鸣的方向祭奠,青山处处埋忠骨。

他们走过了松山,山上还残存着当年日军修建的工事,老松树上的弹孔述说着当年惨烈的战斗。

他们走过悬崖峭壁,俯瞰崖底累累车骸,为那些葬身于此的南洋机工默哀。

他们站在峻岭山巅,遥望山谷熠熠生辉的飞机碎片,那是驼峰航线坠机形成的铝谷。

万众筑血路,机工谱丹心;远征壮歌行,铸就抗日功。

他们沿途掠过那些茂盛的丛林,丛林里遗散着游击队的队友们,无处可寻。

最终他们走到了国门畹町,在这里,莲妹儿摆上了石娃子的牌位,点燃了香烛。

“石憨娃,我来接你回家了!”

“咱们的女儿乖的很,健健康康的,我把她带大了。”

“我带你回去看看女儿,看看咱们的家……”

风吹起纸灰,旋转着到了山林里,山谷里传来树叶的浪响,似是那能归家的英魂在回应。

这一路走到此处,便是终点,此时此刻国境线的来往十分严格,他们也没有再去缅甸的想法。

他们调转车头,往回走去。

回程途中,周立行去寻了一趟阿月当年的傣寨,那傣寨已经重建,糖棕树和凤尾竹叠翠,缅桂花和黄姜花飘香。

一个宛如阿月一般大的女孩子抱着陶罐从他们身边路过,回头问他们,“客人从哪里来呀?来寻人还是来探亲呀?”

滇缅公路修建的时候,有好些机工被美丽善良的傣家女孩吸引,有的留在了这里,有的路成之后离开。这些年时不时有外地人来寨子,小姑娘都见怪不惊了。

周立行摇摇头,他们只是来看一看。

周立行也再次去寻阿涅的寨子,这回他在当地道班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一只彜族人。

只可惜当年的头人已经死在了抗日游击战里,许多熟人也殒命在细菌战的疾病中,活下来的人只依稀晓得,确实曾经有过周立行和阿涅结拜的事情。

他们没有见过阿涅回来,还在询问周立行阿涅的下落。

周立行只能说他们失散了,如果日后相遇,一定会带阿涅回到家乡。

他们一路往回,回到成都,去看了当年忠义堂茶馆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重建成了民房,曾经在空难中炸毁的地方都恢复了勃勃生机。

莲妹儿回了一趟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父母双鬓斑白,当初靠卖她去救的弟弟,最终还是死在了一个瘟疫横行的冬天。莲妹儿的父母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女儿,骤然相逢,两老口抱着女儿差点哭晕过去。

人世间的情感难以单纯用爱恨来界定,莲妹儿终究还是认了父母,不过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回成都来再嫁的提议,她有女儿有工作,有石娃子这个憨憨爱过她,不需要再有什么变动。

黑老鸹的坟头也找不到了,周立行还是认真地祭奠了一番,然后去寻当年方结义的妻儿,找到了几个还在成都生活的,大家聚了一场。

那几个泼辣的嬢嬢们见着杨珺秀,一个二个的在吃饭的时候都悄悄塞红包,有的装的金耳环,有的装的银戒指,她们按自己理解中的礼节,暗搓搓给心目中的弟媳妇送礼。

虽然不知道周立行经历过什么,但她们都希望周立行能娶妻生子,好好生活。

这一路上,杨珺秀被许多人误会,此时已经不想解释太多,或者说,她和周立行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她和他,是可以相互搀扶着过下去的,他们都有难以忘怀的过去和爱人,他们都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过往的哀戚和悲痛,他们要代替故人们活下去,活着迎接美好的未来。

这一趟路途甚是辛苦,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十分值得的。

杨珺秀完成了心中夙愿,去送别了致松;莲妹儿也完成了愿望,祭奠了牺牲他乡的亡夫;刘愿平更不相说,残疾的他能和友人共走滇缅路,见大好河山,精气神都变得更好了。

但要说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周立行。

他从行尸走肉随波逐流般的状态里脱离,见过去,见故人,直面那些潜意识里在意却又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如同挤破脓疮,刮去腐肉,在痛苦的承受中愈合伤口,获得新生。

从成都过来,周立行等人开始乘船,他们路过新津县的老码头,下船去吃鱼鲜。

杨珺秀不擅吃鱼,她舌头娇嫩,怕鱼刺得很。周立行让店家专门烧一份鱼杂,鱼泡、鱼蛋、鱼白都是无刺柔软的,红烧之后滋味分外浓郁。

店里负责跑腿招呼端盘送菜的少年忙不赢,周立行起身去后厨,刚走到收银的后台,那负责结账的厨娘擡头一看,惊喜交加地喊到:“恩公!恩公,我是乔豆花!”

后厨的厨师闻声而出,见着周立行之后也是稍作怔愣兴奋大喊,“天老爷,恩公啊!”

原来这饭馆子竟是当初周立行跟随邢五爷巡分堂之时,在新津“放河灯”时救助的那一对苦命鸳鸯!

那饭馆子里负责点菜送餐的少年,赫然便是他偷送回夫妻的婴儿,如今长的瘦瘦长长,满脸活泼。

原本这夫妻俩是带着孩子远走了的,在外也是开鱼肉馆子挣钱。新中国成立后,四川各地都在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这两口子终究还是故土难离,在打听到各地堂口都解散后,便回到了故里。

此番相逢,乔豆花两口子自然是打死都不收钱,并且给大家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鱼鲜。

杨珺秀看着面前一大盆鱼杂,色香味俱全,尝了一口后,整个人闷头开吃。

一路走来,每当遇到故人,自然都是一番叙旧。

大伙儿聊了一圈,周立行看着那少年,忍不住第一次向外人提起周盼回。

“我的儿子不见了,他叫周盼回,现应该有十二三岁了。若是你们有缘见着……”

周立行查不到邢五爷的女儿们到底分散逃去了哪里,战友们都在帮他寻找,但一直杳无音信。

“恩公是个积德的,盼回一定会受庇护,平安长大。”乔豆花双手合十,“老天爷汇保佑的!”

听着听着,乔豆花的男人突然咦了一声,“豆花,你记得几年前,有人以忠义堂的名义寄养在咱们家的那个男孩不?小名叫平安的那个!”

乔豆花茫然地点头,“是啊,养了两个多月,后来被……哎!被一对夫妻接走的时候,那男人喊老婆是邢九妹!”

说完,乔豆花两口子不约而同开始揉自己的眼睛,两口子围着周立行仔细打量。

“记不太清楚了,但眼睛,眼睛像!”

“不会吧?难道我们当时养的是恩公的儿子?”

“有这个可能,现在想来,邢九妹跟邢五爷有七分的相似,因为是女的,当初我们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周立行唰地站起来,心跳如擂,“邢九妹?邢五爷一共有九个女儿……有可能,有可能就是她,你们知道她把孩子带去哪儿了吗?”

乔豆花垂下头,手指搅来搅去,“没问……”

周立行心中五味杂陈,他看见了希望,可希望又如此渺茫,飘忽不定。

杨珺秀拉着他坐下,温声劝他,“今日能遇到故人,听到盼回的消息,是好事。虽然现在不知道邢九妹带着盼回去了哪儿,但是盼回离开的时候已经记事,他若是长大了,肯定会想办法回来寻亲的。你一直在外面走,说不定反而错过,不如……结束漂泊,回乡去等候?”

一趟疗愈还愿之旅走到现在,寻到了诸多故人,尤其是目睹木茶商被枪毙后,周立行心中执念散去大半,仅剩下儿子这件事。

听杨珺秀这般说,周立行轻轻嗯了一声,他也期望上天有情,期望黑老鸹临终时改口的箴言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