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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1 / 2)

回忆

会理县城中的苏公馆早已被解放军接管,然而崇山峻岭间,有一个叫马鬃岭的地方,名为苏家院的庄园修建得十分气派,彜汉风格兼并的高墙大院四周碉堡林立、炮楼高耸。

会理解放前夕,苏家已经用骡子将成缸的鸦片、成箱的银元、成扇的腊肉,以及枪支弹药、绫罗绸缎、金条银元全部送去了马鬃岭。苏家人在外不断被解放军剿灭,现如今只有苏汉彬藏在深山中负隅顽抗。

然而苏汉彬的实力并不弱,他既有袍哥舵把子的道义名头,又有国民党溃军的追随,本人狠毒嚣张,且和周边地区的匪军们相互策应,十分棘手。

周立行这段时间变得更为沉默,他经常独自一人出门,很晚才回来,特务连战友们问他,他只说去了解情况。

若不是周立行时不时地要抓回来踩点的土匪,特务连的战友们都要犯嘀咕。

这般过了一段时间,周立行想要亲自去马鬃岭摸一摸深浅,战友们一听连忙阻止。

“立行同志,没有上级命令,我们不能擅自行动!”

“对啊,绝对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我们得跟上级报告!”

“放心,立行兄弟,我们一定会为王排长报仇的,你不要急,我们肯定会消灭苏汉彬的!”

周立行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把想法告诉了他们,这下反倒是要被拦着了。

不吭声的周立行表面上答应了大家,转头就开始准备自己出发。然而,已经有人把他的想法报了上去,他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枪支弹药,鲁政委又上门来把他给揪住了。

周立行被鲁政委抓住谈心谈话,赵大石也被带来一起给周立行做思想工作。

“立行同志,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当了多年的袍哥龙头老大,也自己带过游击队,你的是非观、道义观都让你把王排长的死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同时你具有非常强的战斗直觉和自我认知。”

鲁政委开头就是一段话的赞扬,然后进入关键环节,“但是!”

周立行就知道鲁政委会先扬后抑,他抓住机会阻断鲁政委的话:

“但是!我知道你们要但是什么!”

“会理四处闹匪患,近乎三千人的□□联军正在策划里应外合搞暴动,彜民们大多心向咱们解放军,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过去的姻亲兄友斩断联系!”

“你们远道而来,你们有纪律有底线,他们生长于此,他们的关系网根深蒂固错综复杂,他们不惜手段毫无道义!”

周立行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十分用力,“多少解放军战士本只是简单的巡视任务,结果呢?遭了陷阱,受了埋伏,孤零零地死在了山坳里!”

鲁政委目光沉敛,他看向周立行的眼神很复杂,“所以,你要脱离队伍,自己去摸马鬃岭的苏家院?”

赵大石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他端起泡着茶的搪瓷盅递给周立行,委婉地希望周立行喝口水,顺带闭闭嘴。

周立行毫不客气地接过搪瓷盅,把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大义凛然地把盅盅用力放在桌子上。

搪瓷盅和桌子发出清脆的撞击,赵大石眼疾手快起把搪瓷盅抓起来,颇为心疼地反过来看搪瓷盅的背面有没有被敲跳瓷,那搪瓷盅里的茶叶全倒在了桌子上。

鲁政委不着痕迹地瞥了赵大石一眼,赵大石浑身一颤,差点没立正。

周立行嗖地站起来,指着天发誓,“对,我要去摸马鬃岭的苏家院,就让我一个人去,我保证把那里所有的陷阱、碉堡、炮楼都给摸清楚。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能把图纸画出来。”

鲁政委微微睁大眼,他看向赵大石,赵大石满脸震惊。

见赵大石那样,鲁政委沉思片刻,询问道:“你会画地图?方位,距离,这些你都能凭记忆还原到图上?”

周立行见鲁政委的态度有所松动,他立即让赵大石找来纸笔,干脆利落地把会理县城极周边山林乡镇的地图画了出来,标注东南西北,方位,距离,以及他前段时间独自一人出去时候摸出来的情况。

鲁政委见状,又拍着周立行的肩膀让他坐下,这次再谈话的时候,口吻中多了些许凝重。

“立行,你加入我们解放军吧,这趟任务很危险,如若有什么万一,我们组织一定会照管好你的家人。”

周立行看着桌上的图纸,他摇了摇头,“谢了,你们很好,可你们的纪律太严格了,我不适合。鲁政委,你们答应过要帮我找儿子,记得这件事就行。”

“我们挑一些精锐战士跟你一起去。”鲁政委换了话题,”我们已经召回了金江支队复原队的战士们,他们是当年此处游击队的人,都是本地人。”

周立行听闻是本地游击队的人,点了点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不过我要单人行动。”

见周立行如此执着单人行动,鲁政委只好随了他,只意味深长地告诫:

“立行,个人的勇武也许可能对大局有一定程度的推动,但大局的变化,绝不会是个人勇武来改变。我们要抓捕苏汉彬,但我们最终的目的不只是抓捕苏汉彬。”

周立行从胸腔中呼出一口浊气,他回答道,“我知道,苏汉彬只是众多匪军中的一个,大小凉山的平定不是杀苏汉彬一人就可以做到的,我也知道咱们解放军的目标是解放全中国,建设新中国。”

“但是对我来说,他害死了我王排长,我只想报仇。”

*

周立行和金江支队的人匆匆地见了面,他们之中有彜人、布依人、汉人等民族,金江支队的战士们身着人民解放军军装,头戴“八一”帽徽,胸配“金游”符号,爬山能拴脚码子,露营能挖地窝子,断粮就嚼黄蜡充饥,是南方山地战的精兵。

他们原本已经参与了多年的战斗,许多人都集中到复原大队,准备参与学习后进入新的岗位建设祖国。这些战士里,许多人的父兄亲长也曾经是金江支队的人,他们被苏家人刀剐火烧、开膛破肚,这些战士和苏家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大伙儿相互认识了一番后,交流了山地游击的技巧心得,以及凉山不同地域环境需要注意的事项。

之后,周立行仍旧坚持独自一人带着火种干粮和枪支药品,走进了马鬃岭。

他回到山林,如同猿猴回归天地,他在滇西密林的岁月似乎短暂地复苏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潜进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躲藏起来,等半个多月后他委托金江支队的人送回来一封厚信,其中装满了图纸。

周立行已经将苏家依靠马鬃岭险要地势打造的堡垒式庄园画的一清二楚,从外围的陷阱布置,到中间的碉堡位置,以及院落里的守卫情况,甚至把地下水牢、密道等地下工事都摸清楚了,各处的明哨暗哨,都有详细备注。

同时,周立行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苏汉彬将在两日后的晚上召集各路土匪头目开会,若是此夜能突袭苏家院,便能将匪首们一网打尽。

这段时间,解放军和会理周围的匪军也是多番较量,维持着正常的战斗,甚至刻意做出应接不暇的状态。

这份情况送到会理解放军驻军处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解放军的首长们再和金江支队搜集回来的情况相互印证后,很快集结部队,当夜从会理出发,以急行军速度奔袭,直扑马鬃岭苏家院子。

这一夜,苏家院中灯火通明。

堡垒工事般的建筑中,大堂里俨然是一排热闹的景象。

几十位土匪头目们相聚于此,大堂中摆起了长条桌,桌上摆着各类肉食和蔬果,酒水也是大碗倒满,高矮胖瘦不一的土匪头子们站在一起,正在给大堂中央的苏汉彬敬酒。

这些土匪头子们,还保留了一些袍哥习性,他们用着拜山头的礼节,口里喊着切口话,这些人相互都是认识的,却还是用各种隐语暗言印证了一番。

周立行安静地蹲在房梁上的阴影里,他的呼吸放得无比轻,有老鼠从他身上跑过,好奇地闻了闻他的味道,又跑开。

在这群人中,周立行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那个背叛会理分堂、设套企图借彜人之手杀人的梁承禄。

这个人不但没死,竟然还跟了苏汉彬,周立行目光如鹰,锐利地盯着梁承禄。

那梁承禄常年吸食大烟,已经从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变成了黑黄枯瘦的衰老模样,然而他也是常年游走在身死边缘的,本来在酒肉场里赔笑应酬的梁承禄突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冷战,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惧怕。

然而他左顾右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能是夹紧尾巴,尽量小心。

这场聚会已经到了中途,前半场里,苏汉彬已经给大家讲了许多关于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光明未来,说了许多唱衰共产党的话,还布局安排了接下来的多项暴动举措,此时已经到了宾主尽欢的环节。

“嘿,这不应叫苏家院子,在舵把子的改造下,这得叫苏家堡!”

有身形粗犷的匪首端着酒去敬苏汉彬,一脸吹捧之意。

“呵呵,各位请看。”

苏汉彬也颇为骄傲,他喝了一口酒,让手下拿出一幅马鬃岭的地图。

“诸位龙哥虎弟,大家开看!”

“我们苏家院子的门户正好处在两山山腰的山凹里。”

“而且,这只是外表。”苏汉彬十分得意,他指着图纸道,“这庄园只是外表看起来砖瓦结构,内部已经钢筋堡垒化。”

周立行轻轻探了下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得到那地图,和自己送出去的图确实一模一样。

他往下看的时候,目光扫过苏汉彬左手位上坐着的一名国民党军服的中年男人,那人有些皱眉,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一直心不在焉地四处看。

周立行谨慎地收回视线,不再看向苏汉彬的方向,只用耳朵继续听。

大厅里,一群被称呼为龙哥虎弟的男人们开始发出怪叫和欢呼。

苏汉彬在酒意的催烘下,双腮通红,精神亢奋:

“这些钢筋都是当年从美国运来的,可抗105毫米口径火炮。这些共军都是轻兵,没有大炮,而且大炮根本进不来……山里没路啊,哈哈哈!”

“这里的布局是按易经重门而建,主要堡垒都在山阴面,他们就算摧毁外围庄园,他们的火力却很难打到山阴的堡垒。而我们的轻重火力却可以轻松覆盖他们的每一个必经之点。”

“关键是,我们的庄园内外都是子母堡、明暗堡,堡与堡之间是地道连通,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

“还有令他们想不到的,这马鬃岭上到处是我们的暗藏据点,每个据点都有补给。共军进了马鬃岭就像进了迷魂阵,来多少死多少。”

那些龙哥虎弟们又开始欢呼,相互拼酒,周立行只听得耳朵发痒,不知道这群人今夜到底是来干嘛的,难道纯纯只是为了来聚会?

“今日一看,令人大开眼界!这么多的堡垒,这么气派的布局,要是那解放军敢来围剿,咱们忠爱社必定能打得那他们哭爹喊娘!”

“蒋老大说了,这大小凉山彜区,共产党想要进来立稳脚跟,没个三五十年是绝无可能的!!”

“只要咱们守住了凉山,要不了多久,蒋老大就跟美国人一起反攻大陆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有功之臣,金子、房子、车子、女子、面子,五子登科!啥子都有!”

“哎,说弄个多哦,咋个没得婆娘来助兴呢?舵把子,把你关在地牢里的女子弄来大家耍一盘撒!”

这些喝得二麻二麻的男人们开始饱暖思□□,起哄要让苏汉彬拿女人们来招待。

苏汉彬本就是为笼络这些人给自己卖命,自然是一口应下,让手下去通知自己的姨太太们把提前打扮好的女人们带过来。

周立行的手指动了动,他知道今晚解放军一定回来,可到底什么时候来,他也无处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