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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2 / 2)

“我从上海开始,就时常被邀请参加各种宴会,尤其是一些太太小姐们,除了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就喜欢这些江湖豪侠爱恨情仇。”

玛丽安妮真诚地称赞周立行,“以往我以为,西南的袍哥匪性重,纵有一腔爱国热情,却局限于好勇斗狠的缺点中。今日见了你这般年轻的袍哥,敢于用生死去扭转堂口的错误方向,我才觉得,自己也是对袍哥有偏见。”

“我很欣赏你,同时也提醒你,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任何团体都是靠共同利益才能长久维护。没有利益替代,有些事情,你断得了一时,断不了永久。”

“中国的鸦片战争过去近百年了,国民政府禁烟到现在……”玛丽安妮摇头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玛丽安妮的话引发了周立行的思考,他似乎是懂了,却也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不久之后,一篇关于袍哥堂口的文章登报,周立行为忠义堂三不做的诺言敢于开生死场的事迹广为报道,引发了社会层面的广泛探讨。

云贵川一带的袍哥堂口们见报,也引发了剧烈争论,对于鸦片这个流金淌银的毒物,谁都知道它不好,可谁又能真正狠下心不要呢?

*

一晃过去月余,周立行身子骨硬,好得快,已经行动无碍。

陈三爷得知消息,派人来请周立行,恰好今日周立行带着一行人出城去祭拜黑老鸹了,扑了个空。

周立行一大早起床收拾好后,石娃子和谷娃子已经买回了香烛纸钱、卤猪头肉、红油凉拌鸡,阿涅负责用小陶罐从家里打了半斤白酒,周立行带着小弟们坐着滑竿儿,去城外给黑老鸹上坟。

成都平原的田野正是稻黄时刻,秋日艳阳照得人心头暖暖,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让人心旷神怡。

周立行在坟前点燃红烛青香,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一些在其他人面前无法述说的担忧,他只能在黑老鸹坟前才能畅快地讲。

“修个路都能死那么多人,战场上子弹炮弹不长眼……我好担心方大哥……”

“我还是喜欢王喜雀,黑老鸹,我要死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是喜雀姐以后过不好……”

“我长大了很多,但还是很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喜雀姐还是不愿意跟我走……”

“方大哥说,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能看懂了。”

“大家都在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替大哥看好堂口,我不知道堂口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师父,我不知道……”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许没有什么选择是对的……我只能尽量让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

嘀嘀咕咕完,周立行便把心底的那些担忧、忐忑、犹豫全都丢纸钱里烧了,那半斤白酒,祭撒在了泥土。做完这一切,周立行正准备和大家分食带来的卤猪头肉和红油凉拌鸡,一回头,看见个穿军校制服的人默不吭声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站了多久。

周立行叹了口气,主动招呼冯争鸣。

“争鸣,来给黑老鸹上柱香吧。”

冯争鸣身上的怨气淡了些,他高昂着头走过来,取下头上的军帽递给周立行,然后恭恭敬敬地去给黑老鸹上了香。

“祭品,我们准备分食。若是不介意,也邀请你一起吃。”

周立行赤手撕了一块猪耳朵,递给冯争鸣,并且做好了冯争鸣嫌弃发火的准备。

冯争鸣垂着眼皮看那油啧啧的猪耳朵,再擡眼皮看周立行,眼珠滑动,看向了阿涅。

“他是谁?”冯争鸣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了猪耳朵,没吃,就那么拿着,眼神直冷冷地盯着阿涅。

周立行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但他一向搞不懂冯争鸣的思路,只能诚恳作答,“我在滇西结拜的兄弟,我被泥石流埋在地下,是他把我挖出来的。”

“正式结拜?”

“对。”

“歃血,饮酒,换庚帖,拜天地?”

“……对。”

冯争鸣脸上表情抽搐了下,呵了一声,怨气横生,“那我呢?”

“……”周立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觉得冯争鸣又开始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

“你说他救了你的命,行,我认。”

冯争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好吧,那就三个人吧,正好三结义。”

“……?”周立行腔都不敢开,只能用表情表示疑惑!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干嘛?

冯争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周立行的衣领,“装什么傻!结拜!我们三个一起结拜行了吧!”

阿涅默默地往石娃子身后站,他觉得这个姓冯的多少是有点毛病。

周立行还来不及说话,冯争鸣已经发飙了:

“我们才是最对等的兄弟!我们才是袍哥精神的传承者!你跟我打金章,我读军校,你修运输道,我们都有改变这个世道的理想!我甚至陪你打生死场!”

“难道你不应该跟我结拜吗?!难道我冯争鸣没资格当你生死与共的兄弟吗?!”

周立行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冯争鸣竟然在这个方面……有这么深的执念和自卑?

“……好。”周立行心中有一个莫名的酸涩和难受,他抓住冯争鸣使劲摇晃他肩膀的双手,给出了回答。

他其实是懂冯争鸣的,懂他的野心和追求,懂他的不甘和愤怒。

打生死场的时候,他和冯争鸣并没有提前通过气。他看到冯争鸣那一刻,就知道冯争鸣在冯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处处有人明伤暗害,时刻想要至他于死地。

正是因为懂,所以他才容忍冯争鸣各种莫名其妙的暴躁,迁就他阴晴不定的脾性。

而他也知道,冯争鸣也只需一眼,就能懂他必须开生死场的原因。方结义留下来的堂口,他周立行就算拿命去拽,也要拽住那些属于方结义的原则和底线。

“但是争鸣,有些事我得提前说。”

冯争鸣咆哮了一通,心中郁气稍缓,见周立行答应,总算是气顺了一些,这才放开他。

“螳臂当车的事情,以后我还会干。”周立行摊开手,迎向旷野吹拂的微风。

“我很渺小,我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我也许只是这漫山遍野里随处生长的野草,我没有什么明确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我想活,但也不怕死,我遇到什么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哪怕不会对这世道有任何改变。”

“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抛下儿女情长,我不行,我以后说不定会为王喜雀干出格的事情。”

“你跟我结拜,我们可以当亲兄弟,但日后,你不能用你的想法,来阻我的道路。同样,我也不会用我的意见,去改你的奔赴。”

周立行讲了这么一通,冯争鸣一句一句地听着,神色十分认真,然后他笃定地说,“好。你答应结拜,我可以。”

阿涅整个人都不好,他不认识这个冯争鸣,根本不想和他结拜。

哪知道冯争鸣根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只问阿涅,“是当拜兄弟,还是当干儿子?”

冯争鸣竟然想收跟周立行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十二岁的阿涅当干儿子!

周立行连忙阻止,他们的辈分已经够乱了!

按方结义和冯显贵的辈分,周立行应该算冯争鸣的叔叔辈!阿涅是周立行的拜弟,按理也应算冯争鸣的叔叔!

眼下冯争鸣靠自己的发疯,硬生生把自己搞成了周立行平辈就算了,咋么还能把阿涅给搞低呢!

于是,最后还是只有周立行和冯争鸣两个人,做了个由心从简的仪式。

他们就这样,在黑老鸹的墓前,重新端上了酒杯,割破手指,滴入血液混合,再分饮血酒,结拜为兄弟。

周立行就这么多了个兄弟,并且算了出身月份,他竟然还比冯争鸣小了半个月,成了弟弟!真是令人语塞至极!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庚帖来。”冯争鸣走的时候心满意足,还嘱咐周立行也要写好庚帖。

仪式他就不挑剔了,庚帖必须换好!他是当哥的,必须把这个定巴适!

周立行离开的时候,一阵大风吹得黑老鸹坟头的荻草嘎嘎乱摇,仿佛黑老鸹的笑声。

周立行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同样气鼓鼓的阿涅回去了。

刚一到家,周立行便见守在门口的堂口送信幺哥,那幺哥见着周立行,先行递上一张宝片。

周立行接来一看,瞳孔一缩,这竟是黑老鸹的亲笔宝片。

“小八爷,三爷说堂口一个叫紫苏的女人送来这个,还请你去堂口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