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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2 / 2)

周立行转身,抹了一把眼角和半边脸上的血,昂起了下巴:

“成都忠义堂纪纲周行善,护送王喜雀王夫人来重庆寻人。不知是我忠义堂犯了十条,还是王夫人要遭你们绑票?”

五爷有些吃惊,“啊?你是青大姐的弟弟?怎的又姓周?”

周立行嗤笑,“我姐姐小时候被卖了,名字都换了十七八个,难不成你以为她姓青?”

五爷顺水推舟做了个失敬的礼节,“误会,误会啊,还请各位进会馆一叙,木老板已经提前回来,他确实是搞出了误会,要好好赔偿各位呢……”

青竹叶的心,如同她打翻的那一杯茶一般,滚落几圈,最终是摔碎了。

“弟娃……咋办……”青竹叶声音有些发抖,她掏出手绢给周立行擦血,她不敢去看王喜雀,生怕自己当场落泪。

周立行深深呼吸了一口,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进去再说。”

他只有一个人,进了这会馆,不知道有多少人守在里面。

他只有一把枪,抢人是不可能的,若是要挟持木茶商,也得出其不备才行。

不然,王喜雀、青竹叶、孙婆子……他没办法一次带走三个人,不管把谁留下,他都会良心不安。

王喜雀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现在的局面,她已经不适合再开口说话了。

周立行稳住了心神,和青竹叶一起走进去。孙婆子担忧地看到他们,眼泪连连,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跟着他们走。

会馆里,雕梁画柱与水泥红砖中西合璧,来往的护卫都穿着制服别着枪,果然如周立行所想,这里好进不好出。

周立行走进大堂的时候,五爷已经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等着了。

王喜雀神色麻木地坐在下座里,四周只站着一些袍哥兄弟们,还有两个掺茶倒水的小丫头,并不见木茶商的踪影。

周立行向座上的五爷行了个礼,“三十六块板子,七十二根钉子,船上有舵把子!千里不用柴和米,万里不用点油灯,天下袍哥是一家!护送观音来贵地,未曾有空拜码头,还请各位哥老官见谅。”

五爷起身,回了礼,微胖下垂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才将手中的核桃砸得细碎。

“忠义堂的纪纲行善,我听闻过,方团长出川之前最是看中你这个小师弟,今日一见,果然人间俊杰呀!请坐请坐。”

五爷冷脸的时候看起来怒目恶相,笑起来却带上几分慈祥姿态,两张脸转换得自然无比。

周立行请青竹叶先坐,然后才入座,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五爷客气。不过,这是要演哪一出?”

不等五爷回话,周立行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位夫人王喜雀,是我的主顾。我亲自送她和老仆孙婆子来的重庆。重庆这边偶遇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一边替王夫人寻人,一边跟姐姐同住。今日这一遭,还真的是莫名其妙。”

“怎么,那个遭瘟的富商,先是看上我的寡妇姐姐,又看上我的主顾夫人?”

五爷抚掌大笑,“都说是误会了。木茶商刚从武汉死里逃生,因以前跟我们公口做过生意,这段时间在这里落脚养伤。几日前见到了青大姐,觉得眼熟,这才闹了误会。”

“不过阴差阳错,正好寻到了他真正的姨太太,也就是这位喜雀夫人,想来喜雀夫人也是出来寻夫的吧,兵荒马乱的,能有这般痴情佳人记挂,木老板也真的是好福气呢。”

五爷一张嘴,横竖都能说,这会儿他完全是按息事宁人的方向在拉扯。

周立行眸色冰冷,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那还真是巧啊。要是没找到王夫人,就要拿我姐去凑数当青夫人,是吗?”

“喜雀夫人,你来说吧。”

五爷看着周立行的眼神,觉得背脊上汗毛倒数,干脆把话丢给王喜雀去说。

王喜雀这才回神,她看向周立行,眼睫毛是湿的,眼神也是悲戚的。

周立行捏了捏发抖的手指,稳住自己的声音,“喜雀……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喜雀的嘴角颤动了几下,眼中有哀戚,有无奈,也有决绝,她过了好几息才开口:

“我本是来重庆寻夫的,此刻寻到了。”

“我留下来照顾丈夫,暂时不回成都了。你可自行回去,算作任务完成了。”

周立行攥紧了椅把手,并不罢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接的任务是平安护你来,平安送你回。你不走,我便也不走。”

五爷觉得有意思,乐呵呵地听他们聊天。

青竹叶观察着会馆,这正是她昨日白天里来的地方。现在王喜雀被带过来了,那个木茶商却和昨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

锤子,真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怎的日本人的飞机不炸死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总觉得木茶商一定躲在房间的哪壁墙后面,正看着这一切。

眼下见五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有王喜雀这个说法,显然是木茶商不打算惹周立行这个有亡命之徒气息的袍哥,刚刚外面一个人挑翻十来人的架势,要是周立行真的记仇,迟早能把木茶商给干掉。

劲敌自然最好是化敌为友……但若是情敌……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周立行对喜雀的态度,否则木茶商说不准会不会针对周立行,喜雀姐今晚就容易被弄死。

青竹叶飞速地思考着,她很快做好了决定。

“木夫人,我弟弟是个死脑筋,做事儿容易钻牛角尖。”

青竹叶勉强笑了笑。

“既然木夫人找到丈夫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你们真的不需要我弟弟了,大可以多给点酬金嘛。弟娃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彩礼可是要多准备的,娶媳妇得买地买房吧,以后孩子们穿衣读书,哪样不要钱啊,得让我弟弟去打理这些,都得用钱。”

王喜雀和青竹叶四目相对,两人都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喜雀意会,青竹叶打算让周立行带上她那份钱财,按照她原来的计划继续推行,去乐山买地办厂,筹备后路。

青竹叶也从王喜雀的态度里猜到,王喜雀为了大家,决定稳住木茶商。虽然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木茶商显然此刻是有惧怕,才会躲起来不出面。

毕竟木茶商只是个商人,面对有枪的敢杀人的袍哥混不吝,总是要退避三舍的。

“这……得家中主人说了算……”王喜雀故作迟疑。

五爷在一旁马上跟话,“这是应该的,我们还惊扰了青大姐,木老板说了,姐弟俩都要给双倍补偿呢!”

王喜雀点着头,“那便好,这些日子住在青大姐家中,道谢了!”

五爷一拍手,两个小丫头端着两盘子银元上来,青竹叶毫不客气地把几十块银元装进袋子。

“弟娃,给,备着当彩礼啊。”

她把钱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看了一眼钱袋,看了一眼青竹叶,再看了一眼王喜雀,最后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五爷背后的墙是空的,里面还有人。

他能听到那些细微的声响,还有枪支架好的声音。

他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被带来的,也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跟这些人解释的,此刻多说多错。

他带不走喜雀姐,喜雀姐也不打算跟他走。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血,他额头上和肩膀上都有伤,虽然不重,但迟来的钝痛也是痛。

他的沉默和肢体动作,让五爷误以为他还没有满足,只得咬咬牙又拍了拍手,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再端进来了一盘银元。

青竹叶毫不客气,拉开钱袋就装。这次再递给周立行的时候,她故意踩了一脚周立行的脚,示意他适可而止。

周立行伸出手,接过钱袋,莫名地想到他离开柳江的时候,姨妈给的小钱袋。

他涩然一笑,看起来有些腼腆,压住了眼底的哀伤,“还挺多的。”

五爷心中你还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故作姿态的样子比自个儿还纯熟!

于是五爷不阴不阳地打趣道,“那是,这钱都够买好几些黄花大姑娘咯!”

下江人的闺女,穷困的家庭,一块银元都能卖小女儿呢!

周立行不再说话,他收起钱袋,面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青竹叶站起来,他跟着站起来。青竹叶往外走,他也跟着往外走。

他想回头,想再看一眼王喜雀。

可是,不行。他不可以。

走出商会大门的一刻,雾气突散,阳光刺目,周立行看不清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