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大部分时间置喙也没有意义就是。
这一点倒是比绛阙有先见之明。
吸取够了前人的教训,在后来者居上之后,处处盘剥,道道压榨。敲骨吸髓,分毫不落下乘。唯恐没占着一点便宜,相较前任,有之过之而不及。
羡瑶台捉人、办案,无需佐证凭据。她身边的人无辜受害,受到牵连,倒是四处碰壁,需得想方设法为自己正名。
没有做过一点错事,或糊口度日,或治病救人的家伙们,一朝遇险,求救起来,只会从本就岌岌可危的悬崖峭壁上,落下来更多的大石头,砸得人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荒天下之大谬。
鹤知章走投无路,根据灵网所言,拼命搜罗人证物证,在影子都捞不着,压根不清楚使者们去处的时辰,为自己证明,为师姐师妹们奔走。
灵网上的修士们,看热闹不嫌事大。
一会说,人证是捏造的,羡瑶台办事,不可能会出现差错。一会说收集来的物证不够充分,一会听信谣言,说她的师姐师妹肯定是参与谋逆,一会又说她其心可诛,混水摸鱼。一会说她戏瘾大发,扮戏子,逗大家伙开心呢。
不信的看客,一字一句挑拣鹤知章讲述的抓捕经过,单独拎出来,狠抓着字眼驳斥,以此验证她撒了弥天大谎,企图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成为舆论中心。
相信了的看客,有说是她给羡瑶台通风报信,一计害三贤的;有说司使出动,必然是被逮捕者心有反意;有撺掇着藏书人们继续出来贩卖的,验个真假的。
鹤知章急得口齿生疮,头昏眼花。只换来一句句嬉笑,落井下石。
一句留言提醒了她。
【别找了,他们根本就不会信的。你撼动不了羡瑶台的权威,也阻止不了看客的嬉笑。更重要的是,纵使一干看客交托了信任,以你们轻若浮萍之力,也动摇不了羡瑶台的决策与地位。】
是了,她忙前忙后,也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用功,以此抵消与日俱增的愧疚。
灵网上在此时又笑开了。
【真逗,演的跟真的似的,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演给谁看啊?真出事了,发丧了,别忘了喊我坐头等席。】
【蠢货就是蠢货,半点教不会。非得要挨抽了才会听。】
【说穿了,不就是禁书嘛。禁就禁了吧,非得要看。这不就进去了嘛?鸡毛蒜皮的小事,非要吵吵嚷嚷的,整得跟天塌了似的。要我说,早该进了。文学还是要有门槛比较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凑一脚,跟这群人看同一本书,我都觉得臊的慌】
更有甚者,说:【能被禁的能是什么好书吗?别人都不禁,就禁你的?不反思反思自己什么档次,随随便便赖大街上躺着就能碰瓷】
【我早就说了,把他们通通抓起来才好!学阀制度早就该建立起来了!除了仙家后裔,一个都不许修炼!违者千刀万剐,处以极刑,以此震慑四方。】
就此垄断文书,阻断下层人研学的途径。否则,哪来那么多免费的劳动力?坐轿子的人多了,就没有人擡轿子了。
大量言论淹没了鹤知章,抱持着看好戏的观念,群嘲和奚落,殊不知射出的刀剑,总有一日会反扑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他们自比为向狗丢石头的人,认为把石头扔进狗群,谁放声大叫,谁就是狗,一次沾沾自喜,自得其乐,并且奉为真经。
但凡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不会傲慢地擡高自己,贬低他人。将与自己同等的人类,视作另一种生物。以虐待为荣,乐于听见悲鸣。将人异化,又站上高座。
鹤知章擦擦眼泪,掏出玉令,联系上治疗过一回的命修。
“过与,我要你兑现与我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负责联系医修的玉牌发亮,命修清点着摆放在桌案上,齐齐发亮的牌子们,“治病救人本就是医修的职责所在,你竟然与我谈救命之恩。”
拿这个与她做要挟,未免贻笑大方。
“职责?真要论职责,失责的人海了去了,饶是你是洞察过去,卜算未来的命修,一一追溯得过来吗?”鹤知章吸了吸鼻子,压下冒出来的哭腔和鼻音。
她本就处于有求于人的弱势位置,若再出现其他的软弱。岂不被人手拿把掐,又何来谈判的资格。
“总而言之,我救了你,你这恩就必须得报。你们命修最讲究因果,我也是没办法,才会求到你这来的,穷途末路的人你别惹。”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过与被逗乐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她成名多年,数不尽的修士须以重利利诱,施用刀斧加身威逼,林林总总,就没见过这样有勇无谋的。
左右小医女此言有理,她既承了人家的恩,理当投礼回报。
“行,说说吧。看看我们草泽谷未出师的医修,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烦恼,足够劳驾到我出场。”
“你这都算不出来,简直枉为命修。”鹤知章一时觉得自己失算,恐怕求错了人。
过与哭笑不得,“你要来找我,又不肯信我。既不肯信我,何苦前来寻我。累开尊口,岂不是自相矛盾。”
“人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鹤知章答得理直气壮,“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们命修似的,人的一生,各种坑坑洼洼全摆放在眼前,如数家珍。做人岂非没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苦恼,作得不到糖果就苦恼的孩童,稍有不顺心就大哭大闹。”
“我才没有大哭大闹!”
“是是是,你才没有大哭大闹,是我大哭大闹。”
鹤知章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表现出她整段人生以来最大的涵养,在达成目的之前,暂且不与谈判对象撕破脸皮。
总归是隔着一层,命修不在眼前,否则她定要过与好看。
“说说吧,你是要些什么?扳倒济世院,推动草泽谷,取而代之,或是要我占卜下一次浩劫来临时分,好换取你恰如其分地登场,以救世主的身份,被尊奉为圣人?你说得出来,我都能满足你。”
“我要你帮我救被羡瑶台带走的三个人出来。”
“就这?”
“就这。”
就这点小事还要麻烦到她,过与气乐了。面上虚伪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我很贵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喊我,挟恩图报的机会可不多,你只能用这么一回。”
出于恶意挑衅,亦或者有心教唆,她凉飕飕地道:“你的师姐师妹天分都比你高,勤奋刻苦,修为材质皆在你之上,她们消失了,不是对你更好?”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一时善举,可能引动滔天大祸。自以为的仁善。会降下不可挽回的巨恶。要累世浩劫,因你而起。”
平庸之恶,罪在于此。
“我想过了,想到了,不愿意再想了!”鹤知章攥着玉牌大喊,“我现在只要你完成我的夙愿,将来天打五雷轰也死不足惜!”
“有骨气。好,我成全你。”
天底下多的是自寻死路的人,既如此,她何不成全她们一回。命修告知了鹤知章打开洞府的方法。
鹤知章踏着飞溅的碎冰,步入溶洞。扑面而来,寒气逼人。难以想象居然有人能居住在这般严寒,苛刻的环境,千年如一日地度过。
折射的冰块如镜,清晰地照耀着洞xue内的情景。墙壁上遍布着一道道抓挠出来的血手印,如一张张拓印在岩石上的无字天书,渗透着诡咒的重压之下,仍挥之不去的情意。
听到她叫门的漫才客,反抗未果,选择了一项最笨重,也最痴狂的挣扎方式——诡咒蔓延之处,长一块,他挖一块,浑然不觉剔骨剜肉,本身就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刑罚。
剑修的剑明晃晃地刺入解裁春倚靠过千万遍的胸贴,往右切了几公分。是企图刨开胸来,制止住这份疼痛,好尽快回到常常对自己喁喁私语的人身边。
鹤知章望着不成人样的少年,捂着脸,泪流满面。
他在不知何谓情的时刻,所作所为,已超过大部分自以为感天动地的爱侣。
天底下的人自以为斩断情根,就能断绝情缘,使爱意不在生长,清心寡欲。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心在哪里,情爱就会随之生长。
她,师姐、师妹、谷主都错了。她们和没有主见,只知随大流,见风使舵的看客们相同。
鹤知章蹲下身,一手点在漫才客不断流血的伤口上,代表治愈的草木气息在她手臂间流转。
“漫才客。”她对着陷入生长痛,却不解其意的少年道:“我有一法,可解此患。代价是你五感从此缺失,不得复原,你可愿意?”
滴血成冰,几乎和地面融成一处的血人,顶着骇人的伤势,极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