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一位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头发全部抹在脑后,被发油固定得整整齐齐。他身后跟着一位护士,肩上挂着一副听诊器。虽然没有穿白大褂,想来正是久远的随行医生了。
男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刺了过来。“你是什么人,请问来这里有什么事?”
龙雅坦然而客气地道:“我是受邀来到这里的职业网球手之一,叫越前龙雅。我想问问久远怎么样了。”医生嫌恶地蹙紧了眉峰,由下至上扫了龙雅一眼。
眼前的少年……或者说青年浑身散发出一种圆融的市井气,想来没少在社会低层翻腾。言辞粗糙,一看就是个油腔滑调的混小子。
他眼中嫌恶更甚,“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一层不待客,还请不要再靠近。另外,大小姐的名字不是谁都能叫的。”“啊是吗。”龙雅浑不在意地掏掏耳朵,转身走了。
医生对着他的背影火冒三丈,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竟然对着他掏耳朵,多么不知羞耻!无礼!粗鄙!龙雅早就见识过人间百态,转眼就忘了医生的事。
他挂念久远,一整天都待在大厅,留神有关1505号房间的谈话。
好在闲院误以为久远病重原因在她,整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没有余暇再对他做一些应该被警|察拷|走的行为。晚饭过后,侍者说有位中年男人找他,请他回房间一趟。
意料之外的,久远的私人医生等在他房门前。刚一打照面,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医生便向他鞠了全躬。低垂着头,和声下气地道歉:
“越前先生,请恕我蒙昧,不知道您是大小姐的贵客。我对您多有得罪,现诚惶诚恐不敢奢求您原谅,只求不要影响到您与大小姐之间的友情。”
“啊啊,没事没事,我没生气。”一溜的正式用语听得龙雅脑壳发胀。他见医生还不肯擡头,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别介意啦,你这么严肃,弄得我的肩膀都僵硬起来了。”
医生犹豫片刻,缓缓擡起头来。他们现在立场倒转,龙雅却还是那副圆融友善的模样。他不禁细细打量起他来。
这个青年精神奕奕的面孔上隐现出一股刚而不折的傲气,一份不为俗事纠缠的洒脱。他只怕是真的、的确没有将自己先前的无礼言行往心里去。
——在社会低层翻腾多年,却不为泥污沾身吗……原来如此。“进来说吗?”龙雅打开房门。两人面对面在沙发坐下。“那么,久远的情况怎么样了?”
“是。大小姐清晨开始昏迷,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清醒。她醒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人来看过她。”
当时的医生回答:“有一个姓越前的来问过,我已经为小姐打发走了。”久远凝视他邀功似的神情片刻,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江口医生,您知道吗,那位越前先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位友人。”
“怎、怎么会……”医生分辩道:“那种贪图功利的年轻人,只要能结识贵人,什么好听话都说得出口!”“请住口。您如此形容这个人,堪比扇我的耳光。”
医生的脸色涨得暗红,喏喏地说不出话来。久远倦怠地阖上眼帘。“而且,我对您委以重用,您却拐个弯将我形容为毫无分辨能力的蠢货,这合适吗?”
回忆让医生脸上火烧火燎。“是吗……”龙雅看看医生脸色,心下明了。他有意避开久远醒来后对医生说过什么的话题,问道:“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好点了吗。”
医生松了一口气,心下感激“是,大体已经稳定了。就是有些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那个……越前先生……”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我犯了错导致大小姐心神不安,如果可以的话……”见他愈发说不下去,龙雅干脆地接口,“对了医生,我想去探病,可以吗?”
“当然了!”医生有些激动地说:“请务必!”“啊哈……”龙雅开朗地笑笑。他倒不是为了医生安心,他是真的担心久远。
他们才见过两面,相处的时间也没几个小时。她是与他毫无相似之处、连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都天差地别的人。但龙雅与她……意外的谈得来。
这一整天,脑子里都是久远的音容笑貌。***
久远静静躺在床|上,眼眸紧闭,像是忍受着某种痛楚一般蹙着眉峰。她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绯红,龙雅不禁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很热。
这热度似乎以燃烧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力为代价,让她看起来更虚弱了。他的触碰让久远悠悠转醒。“龙雅先生……你来了啊。”
“唷,晚上好啊大小姐。”他欢脱地向她打了声招呼。她凝望着他,眼眸明亮。忽然又不好意思地稍稍别开脸。“让你看到如此不体面的模样,真是……”
“谁那么厉害能体面的生病啊,你倒是加把劲快点好起来才是真的。”“加把劲的说法……真强人所难啊。”
龙雅用余光撇了一眼守在外间的医生,靠近她耳边悄声说:“我好再带你出·去·玩。”久远的眼中闪动起细碎的光彩,“那……我还真得努力一下呢……”
“对吧。”龙雅眨了眨一边眼睛,冲她露齿一笑。又说了几句,医生走进来。“很抱歉……越前先生,大小姐,考虑到您的身体状况……”
“啊啊,说的也是。那再见,我回去啦。”“等等。”在久远牵住他衣角的那一刻,龙雅怔住了。
多么微弱的力量啊,动一动便可以挣脱。可他还真就被这再微弱不过的一点力量定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实际上……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久远看着他说,“我好像昏睡了很久,已经没法区分梦境和现实了。龙雅先生,能请你向我证明,我现在看到你不是在做梦吗?”
“这样啊……”龙雅稍加思索,“有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只橘子,在久远眼前晃了晃,然后放在她枕边。“这个送你。等你醒来还能看到它的话,不就证明没在做梦吗。”
“太好了。”久远松开手,“那么……晚安,龙雅先生。”“晚安,大小姐。”她放心地阖上双眼,依旧虚弱的面容浮现出微笑,像是在注视着美梦一般。
这一晚,久远在弥漫着柑橘清香的夜色中安然入睡。这一晚,龙雅在不断回想起久远病容的忧心中辗转难眠。
他自小家庭破碎,唯独在伯父南次郎家留下了短暂而温暖的回忆。很可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一同生活下去。他被夺走抚养权,被接到打心底里不喜欢的家庭里。
“我偏要选择喜欢的生存方式”——这么想着的他,带上他的网球拍永远的离开了那个家。多少年以来,他居无定所孤身漂泊。回想起来,真是毫无缺憾的快意人生。
这是第一次对某个人产生牵挂的感觉。犹如一颗种子在心中破土发芽,陌生的、奇妙的、无上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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