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审着,一个小仆役怯生生地在堂外探头探脑,被老栓瞪了一眼:“没看见大人在审案吗?什么事?”
小仆役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是后院的白小公子,刚才喝药又不肯喝,哭了……王妈妈哄不住,让我来问问大人……”
安德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堂下的争吵声还在继续,他看了一眼,沉声喝道:“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安德鲁对老栓道:“先把他们带下去,候审。”然后起身,对那小仆役道:“走,回去看看。”
老栓和一众衙役都愣住了,没想到大人为了个孩子哭鼻子,居然把案子都停了。但没人敢多说什么,赶紧照办。
回到后院,果然看到白鸽坐在椅子上,小脸哭得通红,王妈妈在一旁束手无策。见到安德鲁回来,白鸽像是看到了救星,瘪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因为嗓子不好,只能发出“呜呜”的哑声,更显得可怜。
“怎么了?”安德鲁走过去,蹲下身,拿出帕子给他擦眼泪。
王妈妈赶紧道:“大人,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肯喝药,喂到嘴边就扭头,还哭……”
安德鲁看了看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又看了看白鸽哭得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对王妈妈道:“你先下去吧。”
王妈妈应声退下。安德鲁端起药碗,坐在白鸽旁边,温声道:“怎么了?今天的药特别苦吗?”
白鸽摇摇头,抽抽噎噎地,用手指了指窗外。安德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窗外的梅树上落满了雪,一枝红梅探出头来,开得正艳。
“想看梅花?”安德鲁问。
白鸽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想、想出去……走走……”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安德鲁这才明白,孩子是在屋里闷久了。最近天冷,又下着雪,他怕白鸽冻着,也怕他出去乱跑伤了嗓子,就让他少在外面待着。看来是闷坏了。
“外面冷,等天好了再出去,好不好?”安德鲁哄道。
白鸽却不依,小嘴撅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不、不冷……想、想玩雪……”
安德鲁看着他期盼又带着委屈的眼神,心里一软。他想了想,道:“那这样,我们喝完药,就去院子里站一会儿,只站一小会儿,好不好?但是要把大氅裹严实了,不能冻着。”
白鸽眼睛一亮,连忙点头,主动张开了嘴。安德鲁失笑,赶紧把药喂了,又拿了块桂花糖塞进他嘴里,然后取来厚厚的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两人走到院子里。雪已经停了,天空透出点微弱的晴意。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安德鲁怕白鸽滑倒,一直牵着他的手。白鸽踩在雪地上,觉得新奇极了,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走到梅树旁,仰着小脸看那红色的花朵,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化成水珠。
那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安德鲁从未问过白鸽的身世。他看得出,孩子对那场大火有着极深的恐惧,每次无意中提起,或是听到什么类似燃烧爆裂的声音,都会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他便不再提,只想着等孩子大些,或是心里的创伤平复些,再慢慢问。
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因为他的回避而消失。
一日,安德鲁正在签押房批阅一份关于黑松镇火灾的详报。那是老栓带人去镇上仔细勘察后写回来的,里面详细描述了火灾的范围、火势以及遇难者的情况。报告里说,黑松镇共有一百七十三户人家,除了十几个跑得快的成年人以及一个被救出来的孩子,其余人等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报告里还提到,在镇子东头一处比较考究的宅院里,发现了几具穿戴华贵的尸体,推测是镇上的富户。而白鸽被发现的地方,就在那宅院的附近。
安德鲁看着报告,眉头紧锁。黑松镇是个猎户聚集的小镇,怎么会有如此考究的宅院?又怎么会满门皆灭,独独留下一个孩子?
这里面恐怕不简单。那场火,真的是意外走水吗?
他正思索着,老栓敲门进来了:“大人,府里来了个客人,姓温,要见您。”
“温?”安德鲁有些疑惑,“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面容清瘦,见到安德鲁,拱手一揖:“在下温瑜,见过按察使大人。”
安德鲁起身还礼:“温先生请坐。不知先生找本官有何贵干?”
温瑜坐下,开门见山:“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黑松镇之事。”
安德鲁心中一动:“哦?温先生对此事有何高见?”
温瑜笑了笑,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在下有位故友,原是黑松镇人,姓林,曾是城中官员,后来因故被贬,携家眷隐居在黑松镇。近日听闻黑松镇遭此大难,故友一家恐已遭不测,在下特来打听一下,是否有幸存者?”
安德鲁眸光微闪:“林姓?不知你故友名讳?”
“故友名林砚,曾在南都院供职。”温瑜道。
“林砚?”安德鲁想起了报告里提到的那处考究宅院,“你是说,东头那座宅子?”
“正是。”温瑜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知大人可曾在废墟中发现……发现.....发现活口?”
“确有一个孩子被救了出来,”安德鲁道,“现在就在本官这里养伤。只是他嗓子被烟火所伤,暂时不能正常说话,且受了惊吓,对往事多有遗忘。”
温瑜闻言,眼中露出激动之色:“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不知可否让在下见一见他?”
安德鲁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孩子身体尚弱,且情绪不稳,先生见了,切勿提及往事,以免刺激到他。”
“多谢大人体谅。”
安德鲁让人去后院将白鸽带来。不一会儿,白鸽穿着厚厚的棉袄,由王妈妈牵着,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屋里有陌生人,下意识地躲到了安德鲁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看着温瑜。
温瑜看到白鸽,眼眶立刻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林儿……真的是你……”
白鸽听到对方叫自己,疑惑地眨了眨眼,看着温瑜,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鸽,这位是温先生,”安德鲁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是你父亲的朋友。”
白鸽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温瑜,又看了看安德鲁,小声地、沙哑地叫了一声:“……大、大人……”
温瑜见他认生,又听他声音嘶哑,心中更是酸楚,连忙道:“好孩子,别怕,温伯伯来看你了。”他想上前摸摸孩子的头,却被白鸽躲开了。
白鸽还是更依赖安德鲁。
安德鲁见状,对温瑜道:“孩子刚受了惊吓,还不太适应,温先生还是改日再来看他吧。”
温瑜点点头,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便起身告辞:“也好,那就多劳大人费心照顾了。在下改日再来。”他又深深看了白鸽一眼,才转身离去。
温瑜走后,安德鲁坐在椅子上,看着躲在他身后的白鸽,心里思绪万千。林砚曾是南都一官,如今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不,不是抄斩,是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里面的事情,恐怕牵扯甚广。
他低头,看着白鸽仰着小脸看他,眼神清澈,充满了依赖。这个孩子,或许是解开黑松镇之谜的关键。但他现在太弱小了,经不起任何惊吓。
“大人……”白鸽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小声地叫了一声,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安德鲁回过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怎么了?是不是冷了?我们回屋去。”
白鸽摇摇头,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不肯松开。
从那天起,温瑜隔三差五就会来衙署看望白鸽。他带来了白鸽以前喜欢的玩具,喜欢吃的点心,还带来了林砚的一些遗物,希望能唤起孩子的记忆。
起初,白鸽对温瑜很陌生,总是躲在安德鲁身后。但温瑜很有耐心,每次来都只是陪着他说说话,讲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白鸽大多不记得了,但听着听着,眼神也会柔和一些。
安德鲁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更加留意白鸽的情绪,每次温瑜走后,都会陪着他坐一会儿,给他讲故事,或是教他写字,让他感受到安心。
白鸽也越来越依赖安德鲁。在他心里,这个总是对他温温柔柔的“大人”,就是他的亲人,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他会在安德鲁看书的时候,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玩自己的小木剑;会在安德鲁处理文书的时候,偷偷给他研墨,虽然常常弄得满手都是墨汁;会在安德鲁回来晚了的时候,坐在窗边,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安德鲁看着这个越来越依赖他的孩子,心里那片因官场沉浮而变得坚硬的地方,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开始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影,习惯了他沙哑的呼唤,习惯了他偶尔的小脾气,也习惯了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牵挂。
残冬将尽,初春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在空气中。后院的梅花开过了,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白鸽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嗓子依旧沙哑,但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他依旧不能大声说话,走路也还是轻轻的,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和茫然,多了几分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好奇。他会拉着安德鲁的手,指着院子里的小鸟,用沙哑的声音问:“大人……那、那是什么鸟?”
安德鲁会耐心地告诉他:“那是麻雀。”
“麻雀……”白鸽歪着头,认真地念着,然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像、像我吗?”
安德鲁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比麻雀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