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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旧梦(2 / 2)

第二天,她去安家打听,却发现安家门口围了不少官兵,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一打听才知道,安家出事了!好像是被人诬陷通敌,连夜被抄了家,男丁全被抓了,女眷充入教坊司,只有安小爷和一个老家仆趁乱逃了出去,往哪个方向去了都不知道。

洛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她不信,那个挥金如土、意气风发的安小爷,怎么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她想去寻他,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接下来的几天,漠北城里人心惶惶。据说北方百年难遇的大旱,流民四起,官府忙着镇压,根本没人管安家的事。戏班也待不下去了,老烟嗓想卷了剩下的银子,带着人去了别处。

“北边的驼商断了路子,”老烟嗓磕了磕烟锅,碎末掉在油垢斑驳的桌布上,“再耗下去,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他眼睛扫过洛烟,那目光让她想起安德鲁赏银时的爽快,只是此刻多了几分算计,“洛烟,你跟我走,去西边口岸搭商队班子,唱堂会挣得多。”

洛烟没应声。戏班角落里堆着她的戏箱,半旧的凤冠霞帔压在最底下,那是安德鲁送的第一笔重赏换的行头。

“我不走。”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满殿人都静了下来,“漠北的戏班子不能散,安德鲁……安小爷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他得能找着听戏的地儿。”

老烟嗓嗤笑一声,用烟杆戳了戳她:“傻妮子!安家早被抄得连狗都不剩了,那小爷指不定在哪条沟里填了肚子,你还盼着他?”

洛烟没接话,只是走到香案前,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掰碎了喂给供桌上的香炉灰——那是她从安家旧址捧来的,混着烧焦的房梁木屑。

戏班的武生看不下去,把自己的窝头塞给她:“洛烟姐,班主说得在理,留这儿没活路。”

最终老烟嗓带了一半人走,走前把戏班那面牛皮鼓留给了洛烟。破庙空荡荡的,只剩她和三个不愿走的学徒,还有一屋子落了灰的行头。

洛烟把牛皮鼓支在庙门口,捡了根树枝敲起来,“咚、咚”的声响在空旷的漠北城里传开,惊飞了房梁上的麻雀。

三日后,城西骡马市的旧戏棚子重新支了起来。洛烟带着学徒们,用破布把戏台子擦得发亮,她自己扮上《霸王别姬》的虞姬,水袖在风沙里扬起时,竟引来几个路过的马帮伙计驻足。

“这不是老烟嗓班子的洛烟吗?”有人吆喝着扔来几个铜板,“安小爷不在了,你还唱个啥劲?”

洛烟没理会,剑穗在手中挽出利落的花,唱到“汉兵已略地”时,声音比以往更响,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从那天起,洛烟的“独角戏班”就在漠北各城镇流转。她带着学徒们,用一辆板车拉着戏箱,哪里有集市就往哪里去。有时在驿站旁唱给歇脚的商队听,有时在村口唱给晒谷的农人听,赏钱时多时少,勉强够糊口。

安德鲁送的那支凤钗,她始终别在贴身的小袄里。夜里宿在破庙或车马店时,她会借着月光拿出来,用软布细细擦拭。钗子上的鸽血红宝石在暗处亮着,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有次在边关小镇唱戏,一个喝醉酒的老兵盯着她的鬓角看了半晌,含糊着说:“你这钗子……跟我家那口子的真像,可惜她没等到我回来。”

洛烟把钗子握得更紧了。她听说安德鲁南下的消息,是从一个逃荒回来的货郎嘴里。那货郎说南边闹水灾,流民像蚂蚁一样涌进城里,官府抓人充军,十有八九是活不成。她蹲在戏台子后面啃冷窝头,听着远处风沙呼啸,忽然把窝头扔在地上,跑到后台对着那面牛皮鼓狠狠捶打,直到双手红肿,鼓声混着哭声,在空旷的镇子里传了很远。

学徒们吓得不敢出声。他们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温和的洛烟姐,心里藏着怎样一场滔天的风沙。

戏班路过安家旧址时,洛烟总会停下。断壁残垣间,野草已经长到半人高,只有门口那对石狮子还歪着头,像是在等人。

她会把带来的水洒在焦黑的门槛上,轻声说:“安小爷,我还在唱呢,你爱听的《醉花阴》,我每天都唱一遍。”

有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了路,戏班被困在一个山坳里的驿站。洛烟发了高烧,昏迷中一直抓着学徒的手喊“安小爷”。学徒急得直哭,用雪化水给她擦脸,却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唱:“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烧退之后,洛烟做了个梦。梦里安德鲁穿着月白锦袍,摇着扇子站在戏台下,冲她笑:“洛烟,今儿这《醉花阴》,爷赏你十两银子。”她想开口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进风沙里,锦袍下摆被风掀起,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醒来时,窗外的雪停了,驿站的老驿卒端来碗热粥,叹着气说:“姑娘,别等了,这漠北的风,能把人心都吹凉。”

洛烟没说话,只是把凤钗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枕边。宝石贴着皮肤,竟带着一丝暖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洛烟的戏班渐渐有了些名气。人们叫她们“风沙里的戏班子”,说那个唱旦角的女子,眼神里有股子不输男儿的韧劲。老烟嗓后来派人捎过信,说西边口岸挣得多,让她过去,她回了封信,只说:“漠北的戏,不能没人唱。”

而她不知道,就在她苦苦等待的时候,安德鲁正跟着老家仆许叔,混在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里,往南逃去。

“少爷,再忍忍,过了前面那座山,就出北地了。”许叔扶着安德鲁,他身上的锦袍早已换成了破旧的粗布衣裳,脸上抹着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许叔,”安德鲁声音嘶哑,“那些人……到底是谁?”

许叔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是冲着咱家的生意来的。少爷,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等以后有了势力,再回来报仇。”

有了势力就可以报仇吗?就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吗?

安德鲁沉默了。他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想起了……洛烟。那天庙会,他本想送她一支从西域弄来的玉簪,顺便跟她说,以后别唱戏了,他养着她。可还没等他说出口,家里就遭了变故。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她告别。

流民队伍里饿殍遍地,每天都有人倒下。安德鲁凭着一身武艺,勉强护着许叔,可日子也过得异常艰难。

他再也不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安小爷了,他成了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逃犯。

有一次,队伍路过一个小镇,街边有戏班在唱戏。安德鲁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远远望去,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段儿有些像洛烟,可唱出来的调子,却俗不可耐。他自嘲地笑了笑,扭过头,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洛烟,或许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漠北的旧梦,终究是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