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影
众人跟着江知烨穿过镇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时,江知烨的脚步在一栋悬着鲨鱼牙风铃的木屋前顿住,海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在暮色里也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到了,”他扬声喊道,手掌在木门上叩出两声闷响,“是我,江知烨。”
门轴“吱呀”一声转动,探出个围着海藻围裙的中年妇人脑袋。她的耳尖缀着两枚银质的小鱼鳞耳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鱼尾状的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股咸湿的海腥味。
“知烨?”妇人眯起眼打量片刻,突然拔高了声音,“哎哟!真是知烨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圆形的石砌火塘上架着口铁锅,咕嘟咕嘟煮着奶白色的鱼汤,蒸汽里混着海草和贝类的鲜香。角落里堆着渔网和晒干的海带,墙上挂着几幅鲨鱼头骨标本,眼窝处嵌着莹蓝的夜光石,在渐暗的光线下幽幽发亮。
“这是二姨奶,”江知烨侧身让众人进屋,依次介绍,“那是三叔公,还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着围过来的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好多亲戚我也记不清了,大家随便坐吧。”
方妙立刻被桌上的炸鱼块吸引了,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眼睛亮晶晶的。安德鲁很自然地替她拉开一张贝壳打磨的椅子,低声叮嘱:“慢点吃,小心刺。”顾时夜和顾夜白则像两只刚入林的小兽,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顾夜白伸手想去摸墙上的鲨鱼牙,被顾时夜轻轻拍了下手背。
柳漠澜安静地站在江知烨身侧,指尖不经意间蹭过他的手腕。
江知烨像是得了靠山,往他身边又凑了凑,低声说:“阿澜,你看他们耳朵……”柳漠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二姨奶说话时,耳尖的鱼鳞耳钉随着她鱼尾状的耳垂微微扇动,倒像是两片活的鱼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男人中等身材,穿着靛蓝色的海草编织短褂,袖口和领口绣着银线勾勒的波浪纹。他的头发用一根鲨鱼牙齿发簪束在脑后,额角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延伸到鬓角处。
“知烨,”男人的声音带着海水般的沙哑,他径直走到江知烨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众人,“你们就是跟知烨一起来的朋友吧?我是江叔,江临。”
江知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叫江临的男人,家族里的长辈他多少有点印象,可这人……
他勉强扯出个笑容:“江叔您好。”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江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露出一口白牙,“那时候你才这么点高,跟着你父亲出海,裹着个小鲨鱼皮袄,像个圆滚滚的海胆。”
这话让江知烨更尴尬了。
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模糊,只记得父亲的背影和咸涩的海风,至于被谁抱过,完全没印象。
以前大多认识的人都已经去世了,能现在还活着的都是有真元的族人,但在江知烨看来有真元的人都是不老不死,眼前认识的族人样貌大多有些年纪了,他实在分辨不出来。
太奇怪了。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下意识地往柳漠澜身后躲了躲。
江临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窘迫,热情地张罗着:“快坐下吃饭!知道你们赶路累了,今晚特意煮了鲜捕的石斑鱼,还有刚挖的海蛎子。”他说着,目光又落在江知烨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温和,“知烨啊,回来就好,家里人都念叨你呢。”
晚饭在一种略显微妙的气氛中进行。
方妙完全沉浸在美食里,筷子不停地伸向盛鱼的陶盆,安德鲁则耐心地替她挑着刺,时不时给她舀一勺热汤。
江知烨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能感觉到江临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潮水一样,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他几次想跟柳漠澜说话,都被江临有意无意地打断。
“知烨,尝尝这个,”江临夹了一块鱼腹肉放进他碗里,“你父亲以前最爱吃这个部位,说最是鲜嫩。”
“谢谢江叔,”江知烨低声道谢,飞快地把鱼肉拨到柳漠澜碗里,“阿澜,你吃。”
柳漠澜擡眼看他,眸色沉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怎么了?”
江知烨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里却像被海草缠住了一样别扭。
他总觉得这个江临太热情了,热情得有些刻意。
晚饭过后,众人被安排到后院的几间厢房休息。方妙打着饱嗝,拉着安德鲁去看院子里的海星盆栽——不过那只是长得像海星。顾时夜和顾夜白则缠着三叔公问出海的故事。
江知烨借口透气,独自一人走到了沙滩上
夜色完全笼罩了海面,只有远处渔船上的灯火星星点点。海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江知烨深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却忍不住想起江临的话,还有那些陌生的亲戚面孔。他从小和父亲生活在这,但对这个所谓的“家族”其实很陌生,这次回来,本只是想带朋友们看看万萨节,没想到……
他无意识地哼起一支调子,那是父亲教他的渔歌,旋律简单,带着海风的辽阔和海浪的节奏。刚哼了两句,身后突然传来了相同的旋律,唱得比他更熟练,更沧桑。
江知烨猛地回头,只见江临站在不远处的月光下,手里拿着一支用海草茎做的短笛,笛孔还在微微颤动。
“你父亲教你的?”江临走近几步,月光勾勒出他脸上的疤痕,显得有些深邃,“他以前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坐在礁石上吹这支曲子。”
江知烨皱起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江叔,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江临叹了口气,将短笛揣进怀里:“知烨,我不是跟着你,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你离开家太久了,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
“什么事?”
“关于你的婚事。”江临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记重锤,“你父亲走后,族里一直在留意合适的人选。你知道,我们这个分支,能在淡水和海水里自由生活的血脉不多了,你的基因很珍贵。”
江知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已经有伴侣了,柳漠澜。”
“我知道,”江临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那个叫柳漠澜的年轻人,看起来很不错,但他不是我们族的。知烨,你应该明白,我们需要你延续血脉,找一个同族的雌性,对整个家族都有好处。”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江知烨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回来只是过万萨节,过完节我们就走。别再打这些主意了!”
“知烨,你别冲动,”江临试图上前一步,“族里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江知烨冷笑一声,“把我骗回来,逼我跟不认识的人结婚,这就是为我好?告诉你们,不可能!”他猛地转身,大步朝住处走去,脚步踩在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又很快被潮水抚平。
江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他从怀里掏出短笛,对着海面轻轻吹了几个不成调的音符,远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下轻轻晃动了一下。
江知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沙滩。晚风吹散了他的怒火,却吹不散心里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