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之前柳漠澜倚在门框上的模样,外衫上沾着竹香,掌心托着的檀木匣还带着体温:商人从岭南运来的新茶,说喝着像家乡的味道。当时那人眼尾微挑的笑,让他莫名想起城南画舫里唱《竹枝词》的歌姬,明明该是江湖人惯有的疏朗,偏生带着股说不出的细腻。
女人追不到,男人也不是不行...安德鲁的话被茶盏磕在桌面的脆响打断,擡头便撞见江知烨骤然绷紧的后颈,发带松了半寸,正好遮盖住泛红的耳尖。
这人向来端着玩世不恭的架子,此刻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笔架上的狼毫笔被扫落三支,砚台边沿还沾着他慌忙起身时蹭到的墨渍。
我去查李昭临的下落。江知烨抓过案头的羊皮纸往袖里塞,还有——他忽然转身,耳尖的红痕还未褪去,下次再拿柳漠澜打趣,我就把你那些古玩全卖了给你家姑娘买糖人吃!话音未落,人已撞得木门哐当作响。
安德鲁望着空荡荡的书斋,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未褪的体温。
烛光将案头未合的《星象考》照得透亮,某页边角用朱笔小楷写着行批注:槐者,木鬼也。他忽然轻笑出声,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案头散落的碎纸——那是江知烨方才慌乱中掉落的,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穿墨绿长衫的人影,站在竹林里。
当江知烨找到李昭临的时候,他正跪在灵堂里。
灵堂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碎成一串清响,李昭临跪在蒲团上的脊背挺得像截枯木,指香案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歪向一侧,投在墙面上的影子随着烟霭明灭,恍若一具随时会碎在月光里的傀儡。
江知烨立在朱漆柱后,看着他对着李崇晦的牌位重重磕完三个头,才走过去开口询问,“你父亲有说过他的事吗”
青年猛地转身,眼底的红丝像淬了冰的刀刃:“大人问的是二百年前的劫饷案?”他喉结滚动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玉佩边缘,“父亲临终前只说,槐叶覆面的人……心里都揣着半具尸骨。”
廊下忽然传来衣摆扫过青砖的窸窣声。陆明修不知何时立在月洞门边,手里正捏着从观星阁暗角撬下的半片陨铁残片,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撬痕。
“北斗归位,星门自开。”老者抚着白须上前,目光灼灼落在李昭临腰间,“当年令尊与张公在槐树下盟誓时,曾以北斗纹为记。这玉佩若嵌在地砖凹槽……”
闻言李昭临后退半步,却在江知烨伸手时乖乖地解下玉佩。玉质触手生凉,斗柄指向正北的弧度,竟与观星阁地砖上那道被无数双鞋底磨得发亮的凹痕严丝合缝。
当玉佩“咔嗒”嵌入砖面的瞬间,地面发出闷雷般的轰鸣,青石板如活物般裂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腐叶与铁锈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江知烨摸出火折子,昏黄火光里,一具枯骨倚着石壁而坐,褪色的槐叶编绳仍紧紧缠在颈间,指骨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槐叶——叶脉走向与李崇晦掌心那半片严丝合缝,仿佛从同一枝条上撕下。
陆明修忽然剧烈咳嗽,苍老的手按在石壁上,指甲缝里渗出点点血珠:“二百年前……劫饷案那晚,他们说山匪劫财,可真正的山匪……”他看向李昭临,后者正盯着枯骨颈间的槐叶编绳,浑身肌肉紧绷如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举着槐叶灯笼的人啊。”
江知烨忽然想起李崇晦死前攥着的槐叶——明明还是孟秋,槐树却提前枯黄,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黑。他指尖划过枯骨颈间的编绳,绳结里竟缠着几根白发,比月光更冷的颜色。
观星阁的“荧惑守心”图、柳氏妆匣里的槐叶香膏、李昭临琴弦上的槐树皮纤维……所有线索突然在火光中串成一线。
“三对足音。”江知烨忽然低笑,望向李昭临瞬间绷紧的肩膀,“子时三刻掠过檐角的黑影,该是两人合背一人吧?李崇晦登阁时还活着,可更夫看见的‘负手而立’,不过是具被摆成观星姿势的尸体——有人借着星象,给二百年的血案续了最后一道咒。”话音未落,密道深处忽然传来砖石崩塌的声响,仿佛岁月在某个节点突然裂开,将往事的尘埃尽数抖落。
直到陆明修命人在观星阁顶支起白布,将星图的光影投射到槐树上视给所有人观看。
秋夜的月光穿过槐枝,在白布上投下斑驳树影,众人惊呼——那虬曲的枝桠竟与“荧惑守心”星象分毫不差,树冠中心那处被雷劈出的缺口,恰好对应心宿二的位置,而几片提前枯黄的槐叶,正悬在“荧惑星”的投影下。
“李崇晦中的是牵机毒。”白鸽转身盯着张玄鹄,目光如刀,“此毒需贴身接触十二时辰才会发作。我们找人验了,这毒就在琴弦上,渗入他的肌理。”他又指向阁外的檐角,那里挂着三枚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咚作响,“更夫听到的‘三对足音’,不过是这铜铃借着秋风,在檐角玩的把戏——两长一短的铃声,混着槐树的沙沙声,便成了‘足音’。”
张玄鹄发出惨笑,眼睛死死盯着李昭临,二百年前,我父张承业是真凶。他与李崇晦合谋劫饷,却被反杀,他把我父埋在槐树下,还日日在树上刻他的生辰八字,让槐树根须缠着骸骨生长。”他指着密室中的枯骨,声音哽咽,“这二百年,每到中秋,槐树就会多一道刻痕,每长一寸,就是在啃食我父的骨头!”
那三百年的老槐树,树根下埋着的何止是骸骨,更是二百年来未散的怨气,每一片新叶都是从白骨上抽出来的。
话音未落,柳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竟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前刺着的北斗纹,“我是张承业的妹妹!”她的声音里混着哭腔与笑意,“当年扮作舞女嫁入李府,就是为了等他的孩子长大……”她看向李昭临,眼中既有母爱的温柔,又有复仇的疯狂,“你以为调琴下毒是他一人之计?那牵机毒,是我掺在你调制的松胶里的,每次你为他校弦,毒就顺着琴弦渗进你的掌心!”
李昭临望着柳氏,忽然笑出声,怀里的焦尾琴突然发出一声裂响。他转身跑向庭院,老槐树的影子在他身上摇晃,如同无数只惨白的手在拉扯。“爹,孩儿来陪你了!”他大喊着纵身跳入枯井,井底传来琴弦崩断的声音,紧接着是柳氏的哭喊:“昭临!”她跟着跃下,最后一眼望向槐树,枝叶间漏下的星光,如同当年哥哥咽气时眼中的碎光。
陆明修望着星图,忽然从袖中摸出李崇晦的诗笺递给江知烨:“荧惑非灾星,人心才是劫。”他对着北斗星位长叹,“二百年前他就知道柳氏活着,却任由他们接近,甚至每日让李昭临调琴——他是在用自己的命,给当年的血案画个句号啊。”
案结次日,钦天监急报荧惑逆走,守心象解。
安德鲁在羊皮卷上记录此案时,烛火突然爆响,将“凉”字尾笔染成暗红,恍若井底那声转瞬即逝的琴音余烬。
他望着窗外老树,深秋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却有几片带着血色纹路,在月光下轻轻颤动。
“这世间事,终究是人心难测啊。”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羊皮卷上的“荧惑守心”图,星点墨迹突然晕开,在烛火下连成一片,如同老槐树那盘根错节的根系,在地下悄悄缠了二百年,终于在这个秋天,让所有的恩怨,都随着那片槐叶,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后来,陆明修在《星象异闻录》中记道:世人皆畏荧惑守心,却不知人心所设之局,比天象更诡,比劫火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