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该告诉我们她的梦境了吧。”
告诉他们,那个梦境。
——宿傩是在千沢被注射安定后醒来的。
一般精二类的镇静剂对千沢用处并不大,阿普唑仑更是她很早的老朋友,因此在一开始时她一直没有睡着,睁着眼,感受着大脑如同被挤压得一滴不剩,干瘪又难以回形的海绵的感觉。
服用阿普唑仑并不会让千沢的疲惫更加厚重,而是相反,里面的一些成分慢慢激活她的大脑,让她渐渐大脑开始兴奋,尽管大脑被榨干得像皱皱巴巴的破海绵,还是随着药效慢慢飘忽到云端上。
一种甜美的,让人上瘾的兴奋。
宿傩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千沢被激活的大脑一同苏醒的。
他的眼在千沢抵在膝盖上的手背上裂开,红色的眼轱辘转了两圈,然后看向眼睫缓慢眨动,疲惫又迷惘的少女。
那双红瞳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人时更显出非人的异质。
将少女完整地囚禁入了那片深沉的血红色中——血红色,黄昏,如同铁锈一样漫天的碎云,和漫漫的黄沙。
99次。
千沢这样的人类记不清梦境里的时间,而被封印过千年的宿傩是很清楚地数过了梦境中的每分每秒。
她的梦境构建得过于清晰又完整,时间换算为现实的时间将近六个月。
半年。
最初每一次五条悟死亡的时间线都拉得很长,因为一开始千沢还能与五条悟斡旋,将他的死亡拖得延后,只是从五条悟第一次死去开始,之后他每次死亡的间隔越来越短,以指数增长的速度死得越来越快。
因此半年这样漫长的时间,不是千沢失败的证明,反而是她努力争取的结果。
明明是想要救人结束一切,她却因此不得不把自己的地狱时光拖长到了半年。
一开始的长岛千沢可以说算无遗策,布局周密到宿傩看了也会微微愕然,想,不愧是那个恶心脑花的对手。
只是梦境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第一次轮回时她已经暗中排除掉了对五条悟有威胁的所有危险,在最后时也制住了企图自残的五条悟。
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不能动弹,五条悟的手有如透明的幻觉,穿过束缚带,然后,真切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明明没有问题,一切都没有问题。
那个时候少女沉默了很久,她站在血泊里,脸上还淌着五条悟的滚血,眼睫眨了眨,分开粘腻的血液。
她的声音平静又恍然。
“原来这才是恐惧啊。”
恐惧,她的恐惧是无能为力。
是不管怎样算无遗策,不管怎样拼命争取,还是会这样荒谬的,无能为力。
血飞溅时宿傩也愣住了,一个人类的手突然透明穿过实物杀死了自己这种事情,就是他一时也没太反应过来,无论是科学还是咒术都在那个时刻无法提供给他答案,而他是在千沢喃喃出声后才慢一步反应过来。
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的梦境。
就是他那个时候也感觉到了一阵浑身发冷。
梦境,无序,无理。
当你越想要做成什么时,就越证明这件事的失败是你恐惧的事,而恐惧值达到某个标准时就必然会在这个梦境里发生。
如同一个人左右互搏一般,你越想要做成什么,就越难以做成,而你不去做,失败也会如期而至。
你越是清楚自己恐惧什么,就越难以不去恐惧。
宿傩这才反应过来羂索这个梦境的阴毒。
“不是害怕才算恐惧,一点担忧也算,啧。”
反应过来了的宿傩飘到少女身边絮叨着开始自己的分析,像班里的差生偶然发现班里优等生做错的题的思路时,就算优等生已经清楚了怎么错的,他还要硬凑上去再附在耳边再讲一遍。
“你惨啦。
你现在清楚自己恐惧什么,担忧什么,之后这种恐惧会更清晰,就像滚雪球一样哦?”
“你第一次没有救下五条悟,这个又会加重你潜意识里的压力、恐惧。
等到你第二次救他就更难啦。
之后每失败一次就更难成功——直到你的灵魂被损耗干净哦?”
咒灵阴冷的嘲笑有如冷气,顺着少女的脊骨往上蔓延到脑后,带起她眼睫并不明显的轻颤。
“梦境是无序的,不讲道理的,只要你有一丝一毫恐惧。
你就会拯救失败——”
这是梦,没有规律,没有道理的梦。
不,它或许也是有规律的,它只有一个底层逻辑,就是【恐惧之事】必然发生。
而正如宿傩所说,在这个梦境里恐惧的定义太过广泛。
在你去做一件事时,其实就隐隐在恐惧着这件事的失败。
在梦境的天平里,另一边只是落下了一片羽毛就立马重重地压低,托盘在桌面上敲出清脆的清响,宣告着五条悟的一次死亡。
“你会逐渐损耗下去,直到彻底消亡。”
少女慢慢地擡起了眼,缓慢得近乎温柔,故而宿傩没有反应过来——少女的手猛地摁在他脑袋上毫不留力地扣着他脑袋往下压“和我说话别俯视我。”
“想要提醒我这些就好好说话。”
说完少女就往前走去,只留下让人听不出喜怒的话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宿傩也这样怕死。”
她没有过多嘲讽,就这样走进了血色的风沙里。
宿傩在原地站了会,风沙掠过他半透明的身躯,他呸了呸吐出嘴里的沙子,然后突兀地低笑起来。
他的性命的确系于少女身上,这个梦境也的确是他觉得非常棘手的东西,说单纯的咒力碰撞,他还可拼死一搏,人类心理幽微处的博弈,他只能勉强理解,要说做出什么帮助,他不拖后腿已经很厉害了。
故而他提醒了下少女,虽然少女看起来并不需要他提醒的模样。
之后或许是漫长的,地狱一样的旅途。
少女会像吃下安眠药一样,精神逐渐磨损,沉睡,枯萎,如果五条悟的拯救来的不及时,她就会脑死亡。
宿傩也会跟着消亡。
他无法提供什么帮助,他也不是那种会提供帮助的角色,他乐意做的,也只是当个尖锐又阴冷的针刺,在她快睡下去时刺一刺,有些恶意又有些快意地把她唤醒。
像小孩看到一个很疲惫很疲惫的人,快要睡下时猛地拿针刺一刺。
千沢或许从没对谁态度这样差过。
正如之前熟悉她的五条悟曾经提起的,她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会显示出一种彻骨的冷漠来。
千沢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设计计划阻挠梦境里不断求死的五条悟。
又需要在这个过程中精密控制自己的心态,让自己的负面情绪控制在一个趋近于0的程度,尽量不因为针对五条悟的行动掀起情绪上的波动。
她知道隐性的
“恐惧”
是一直存在的,只能刻意控制自己避开思考这一方面,控制自己的显性“恐惧”。
过度消耗精力的后果就是她在宿傩面前几乎像一把毫不封存的剑。
她对羂索或许都没有这样差的态度,宿傩用言语嘲讽刺痛她,她就眼眨也不眨地虐杀他的化形。
六个月的时光,漫长的血色沙漠,他们两个互为利剑,彼此割伤。
不好说这布满血液的黄沙中是否有他们两个互相绞碎的灵魂碎片。
剥肉留骨,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也算在这段时间里血肉交融。
就差一步,两个人的灵魂都将落入无边恐惧的无间地狱。
宿傩血色的瞳眸注视着因为药物神情恍惚的少女,在一瞬和那蒙着水雾的绿眼相接。
他突然裂开嘴,像梦境里无数次嘲讽少女一样裂开弧度。
低沉的声音像裹着血腥味的黄沙,茫茫然远去。
“…可惜了。”
“如果真和你一起下地狱应该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