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爱卿,大梁要求我朝派遣一皇子前往游学,你当听说了,朕的大皇子有望成为未来一国储君,五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最合适的翊王身体病弱,怕是禁不起这遥远路途,故而朕想找个人假扮成翊王模样,代替其前往大梁,爱卿之子沈聿有勇有谋,年龄模样正与翊王相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少年愣住了。
原来是让他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可——那是大梁,与他们交战多年,早已不共戴天的大梁。
两国关系微妙,即便有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也说不定哪天就会翻脸,这哪是去为质,这是去送命!
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是他唯一的儿子,沈家日后都要指望着他,父亲也要指望着他继承衣钵,把神策军发扬光大,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臣,遵旨。”
少年怔怔地看着男人俯首的背影,后知后觉——
他如今,已经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他的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可有可无。
少年无声咽下自嘲的笑意,头颅低下,双手交握举至与眼睛齐平,挡住脸上的苦涩。
“沈聿,遵旨。”
少年再直起身时,面前宝座上坐的已经是梁帝。
面对他这个敌国派来的质子,梁帝的语气算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多么温和,只是淡淡地说:“这一年你便住在和光堂,若有什么要求,直接来向朕提便是。”
少年平静地应声,他想,他应该不会向他提什么要求的。
他没有资格。
他住进了和光堂,这里偏僻清净,没有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至少明面上没有,他和沈安生活得很平静。
只除了有一日,他晚膳后在和光堂门前的宫道上散步消食,这条路上向来鲜有人迹,那天却好巧不巧地路过了三四个穿着锦衣的公子。
他们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是住在和光堂的那个魏国质子?”
少年没理他们,转身向和光堂走去,这却惹恼了这群公子哥,他们竖起眉毛,卷起袖子。
“区区一个质子,竟也敢不把我们放眼里!”
他们冲上来,用拙劣得可笑的招式攻击他打骂他,少年被推搡倒地,洁白的衣襟上很快遍布脏乱的脚印,但他只是蜷缩起来,保护好脑袋和胸腹,从始至终没有反击,尽管这些草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还手的资格。
少年麻木地承受着拳打脚踢,默默忍耐着这场漫长的单方面凌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想:这次,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没有,这群人并没有停下,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似乎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乐事,津津有味,并且乐此不疲。
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叱——
“放肆!”
只是短短两个字,落在他身上的拳脚却突然间全都停下了,少年趴在地上,听见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回话,声调完全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两个字,他曾听沈庭植训斥士兵时用过,也听母亲呵责不听话的奸猾奴才时用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下级有着绝对统治和压制的上级才会使用的词语。
应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女人,他想。
少年撑起手臂,慢慢地站起身。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女人相当年轻,甚至不能说是女人,应该是少女,因为她看起来甚至还没有他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场和威势。
少女扬起下巴朝他点了点:“道歉。”
“抱歉抱歉!”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向他道歉,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就差跪下。
少女轻轻瞥他们一眼,“滚吧。”
几人落荒而逃。
少年收回视线,转身朝和光堂走去。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没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在这金黄暮色中清亮悦耳地回荡。
“你是谁?”
他微停了一瞬,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脚步声,她没有追来。
那些人喊她殿下,想来是某位公主。
而据他所知,梁帝膝下唯有一位视若珍宝的永昭公主。传闻永昭公主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史子集,八岁便可与朝臣当庭对辩朝政,十岁时,已名满天下。
不曾想,原是这般娇俏动人模样。
但他身为敌国质子,不会,也不该,同这位永昭公主有半分瓜葛。
少年迈入和光堂,回身紧紧阖上了大门。
日升月落,日夜交替,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几乎快被他淡忘的少女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看见他,漂亮的眸子瞬间绽放出光彩,“果然在这里,你就是那个魏国派过来游学的皇子吧。”
少年微怔。
他没想过她会特地找过来,他也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什么值得她亮起眼睛的。
他冷漠地回应她,试图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被他一个身份卑微的质子如此冷眼相待,她不会再来了,他想。
可她依旧来找他,每次出现都笑嘻嘻的,仿佛看不到他的冷淡。
她似乎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并且在之后的一年里,始终如此。
她带他溜出宫玩,带他进入她的世界,那个他过去十四年里从不曾踏入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有漂亮的艺伎,香喷喷的鸭花汤饼,可口的酥山,还有一张笑靥嫣然的少女面庞。
他初次来到这个不甚熟悉的世界时,面上装的淡定,实则方寸大乱,他不知道听完小曲儿之后还要给赏钱,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乌黑色的梨子——冻的邦邦硬,一口咬下去,差点把他的牙崩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开始捧腹大笑。
后来他知道,这是冻梨,要放进冷水里化冻了才能吃。
但他也无所谓被她嘲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嫣红的唇瓣中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小牙,像春日破土的小笋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喜欢看她笑。
终于有一次,她带他去玩投壶,轮到他上场,他无需瞄准,也并不讲究姿势标准不标准,只信手去扔。
二十发二十中。
全场惊呼,少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又掏钱买了二十支。
依旧二十发二十中。
她还要再去买,他无奈拦下她,“你若不是为了赌具,回和光堂,我投给你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少女好奇:“你能投多久?”
“百发百中。”他说。
她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怎么,”他疑惑,“这很难吗?”
她忽然正色:“很难。据我所知,我身边没有人能做到,即便是极受父皇夸赞的宋一。”
她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语气赞叹道:“你太厉害了!”
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很厉害吗?他从来不觉得。
在沈庭植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天资一般,勉强靠着勤学苦练才能在军中一众佼佼者之间立足的——平平无奇的人。即便有人夸赞他,沈庭植也只会说,“他们是为了恭维你”。
可这一次,是她夸他厉害。
他不信别人说的话,但他信她说的话。
少年浅浅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有此等武艺而感到骄傲。
而这也并不是唯一一次。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刻,少女都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告诉他,他特别厉害,她欣赏他,喜欢他!
万丈高楼在少年心中拔地而起,在她的注视下日益庞大牢固,自此坚不可摧,无往不胜。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支撑这座庞然大厦的地基,只是一双饱含惊叹和欣赏的眼睛。
其实他觉得她比他厉害。
她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活力,永远不知疲累,永远不会难过,并且永远有办法将他拽出记忆的泥沼。
很久之后,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少女盘腿坐在槐树下,咬着笔杆看奏折,闻言擡起眼,眸底中如有繁花盛放,她嬉皮笑脸地对他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迟疑:“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口打断他,脸上不正经的嬉笑忽然消失了,少女歪了下头,神色有种不真切的温柔,“我就喜欢你呀。”
少年怔住了,这一次,他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会有一个人,爱他如醇厚浓烈的酒,如不知起源的风,如妙不可言的诗,非他亲缘,却胜过亲缘。
“当啷——”
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剑鞘坠地之声,大脑深处传来一瞬间的疼痛,失重感传来,身体重重倒了下去。
他快死了。
他实在伤得太重太重,身体已经向他示警,若再不醒过来,或许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记忆中的少年仍贪恋地望着大槐树下的少女。
这是他这一生走到现在,遇到的最动人的风景。
而他终是亲手将这风景毁了。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再次见面时,少女褪去了稚嫩,冷艳无方,已经很少再笑,即便笑起来,更多的也是冷笑,讽笑,玩味戏谑的笑,不达眼底,冷漠疏离。
对此他无可指摘,因为他难辞其咎。
唯有逼宫之后他二人一起住在朝阳宫的那几日短暂光景里,她难得活泼些许,身上终于有了往日明媚生动的影子,他一片一片地四处捡起这些珍贵的碎片,藏在心里,他知道,这或许是她此生爱他最后的证明。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爱与恨都相抵,过往烟消云散。
他的阿野原谅了他,原谅了一切,她平静地放下仇恨,也放下他们之间的所有,贺他洞房花烛,祝他儿孙满堂,然后她朝他洒脱坦荡地挥手,与他诀别,从此江湖路远,相逢不必曾相识。
而那个站在槐树下的少女,他终于失去她了。
年少时赤诚浓烈的爱如大梦一场,这一次,他终于彻底醒来。
远处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沈聿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幽静的山谷之间回荡,一声又一声。
有人来找他了,想来战争已然结束,大周胜了。经此一役,楚国至少十年之内不敢犯边,她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选拔武将,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到来,男人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身体还有些力气,如果现在穿过竹林,或许能获救吧。
沈聿摸索着树干站起身,慢慢地弯下腰,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坐好,然后在月光中闭上了眼。
血液已经流得很慢很慢,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他自年少起征战四野,曾几度濒临死亡,每一次他都有足够的把握活下来,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
可他不在乎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
眼前突然的光亮刺得沈聿眯了眯眼,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双手和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年轻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面前是一条鲜花盛开,溪水潺潺的小路,他大步向前走去。
“将军,你要去哪?”路旁有人问。
沈聿擡头,看到并肩作战的伙伴站在灿烂的阳光里,他笑笑,说:“我要走啦,你们保重。”
伙伴们也笑了。
“一路顺风啊将军!”
“你也保重啊沈将军。”
“我们会想你的!”
他笑着一一点头,向前走,他看到穿着黑衣的瘦高青年,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沉默地看着他。
沈聿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但他来不及细想,也没来得及说话,只笑了一下,从沈安身前走了过去。
姬远和安淮北站在路边看着他。
姬远说:“聿儿,你做的很棒。”
安淮北说:“虽然你非常碍眼,可真要走了,老子还真舍不得。”
沈聿不禁笑起来,无奈摇着头路过他们。
他看到沈非,青年满脸自责,“公子,属下无能,没保护好你。”
他摇头,“不怪你。”
最后再往前走几步,快到尽头的地方,他看到静静站在槐树下的女人。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要走了。”
女人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轻声说:“那,再会吧。”
他小心地藏起眼中的不舍,轻轻点头,“再会。”
路的尽头很多人在喊他,男人擡起头。
“小将军,想你了!”
“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都尉。”
“林参将,等你很久了。”
“沈聿!快跟上!”
沈聿看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沐浴在朝阳下,朝他开怀大笑,挤眉弄眼,做鬼脸,是他昔日的战友。
而在所有人的前面,站着沈庭植和林意。
“爹,娘……”
“傻孩子,快过来。”林意朝他招手。
他的父亲负手望着他,温和慈祥,“聿儿,为父一直为你骄傲。”
沈聿终于笑了起来,他如释重负,加快脚步,朝他们跑去。
这时——
“沈聿!!”
女人破碎的呼喊从身后远远传来,带着深远的悠悠回音。
沈聿迟疑着停下步子,一点,一点极缓慢地转过身,在他转过去的那一刹那——
槐树下的女人朝他狂奔而来,面容是极深切的悲伤,同一时刻,一道人影与她重叠,猛然撞破眼前的空间,虚幻轰然坍塌破碎,她一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男人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然后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曾看过无数次她的背影,这一次,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短章就完结啦~
写回忆杀的时候放的歌正好是相爱恨早,眼泪差点淌成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