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巴掌
沈忆回到朝阳宫就病倒了。
宣太医来瞧了才知道,她这几日一直有发热之症,只是她专注于政事,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体,昨夜吹了冷风,又急火攻心,身子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
沈忆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退了高热,迷迷糊糊之时隐约听到阿宋和太医说话,似乎说是皇帝现在也病着,政事现在只能交给内阁几位阁老暂代。
季祐风自从那日深夜淋雨之后便一直病着,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没好。
沈忆短暂修养了两日,没等病好全,一张脸还白着,她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始处理朝政。
阿宋拿她没办法,忿忿说她利欲熏心,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权势恶臭……一边又把各种各样的补汤给她端到手边。
沈忆一目十行地批着折子,笑而不语。
阿宋哪里知道,自打季祐风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现,她便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直觉告诉她,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季祐风。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样,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样,沈忆还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宫侍疾。
皇帝病重,做皇后的若不管不问,那便是严重失职了,传出去不仅会被官员弹劾,还会惹人非议。
她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为出身而受人诟病,之前好歹还有这沈家嫡女这一层身份在,外头人才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这几日,她从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虽然沈家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两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这种看起来平淡至极没什么说头的事情,越是揣测纷纭。
外头或是说沈忆早就与沈家人不睦,或是说她把沈家当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脚踢开,不管说什么,总归都是把她往坏了想,沈家都是高尚无辜的。沈忆的名声就在这一声声揣测中,腐烂发臭。
但其实名声还是小事,出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前不管沈忆和沈聿实际上关系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终有沈家连在中间,譬如,虽然做皇后的是沈忆,可别人就会高看沈聿一眼,同样,若不是沈聿在神策营中节节高升,握着实打实的军权,朝中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地平息了有关沈忆干政的争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沈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亲缘系带的威力。
可沈忆从沈家出了籍,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没关系,这简单一句话意味的不仅是亲缘的斩断,称呼的改变,还意味着背后数不清的,庞大的隐形利益的彻底割裂。
以后,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顾后,考虑斩草需除根的问题,而她若有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更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
这条路上,终归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一个人就一个人,沈忆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当年大梁亡国之后,她从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过冻,吃过野菜,睡过破庙,学会烧柴取火,缝补衣裳,都是她一个人。
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颂问她,她和沈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可能是命里无缘,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从她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为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她本以为沈聿会是例外,却原来不是。
但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也许一开始会觉得难受,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会习惯的。
一晃数日。
这日还没到侍疾的时间,沈忆在御书房看着折子,太和宫忽然来了人,道皇帝醒了,请她过去。
皇帝醒了,皇后的脸上却半点儿喜色也没有,慢悠悠地把一沓折子批完,慢悠悠地挪去了太和宫。
踏进殿门,只见满堂明亮,光尘飞舞,男人坐在窗前的榻上,日光洒进来,像是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釉,他垂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绕着鲜艳的红绳,指尖把玩着一枚玉坠。
沈忆走过去,不由看了一眼那枚玉坠,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来得及细看,她垂下头去行礼:“参见陛下。”
头顶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得过分。
沈忆等了片刻,擡头看去。
男人坐在榻上,正望着她,眼底似是恍惚的怅惘,片刻,他犹疑着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阿野?”
沈忆蓦地瞪大了眼。
她怔怔道:“陛下喊谁?”
季祐风用一种如在梦里的目光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野……是你么?”
沈忆心神俱震。
季祐风抚摸着手中的玉坠,低声说:“我这几日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里我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殿里,但不是大魏的宫殿,没什么人搭理我,只有一个小姑娘会经常过来陪我……那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梦里我喊她阿野……阿忆,你就是她,对不对?”
沈忆的心跳得飞快。
听完这些话,她已经从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但她半点儿没有因为终于找到阿淮而高兴,相反,她只觉得恐惧!
季祐风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是大魏的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之前不介意沈忆干政,是因为她也是魏人,对大魏的江山不会有任何威胁,就算让她插手朝政,这江山照样还是他季家的,不会有半点儿疑问。
可若她是梁国皇室后裔,若她原本姓宋……季祐风还能放心让她继续掌权吗?甚至,他还会允许她活着吗?
若是十四岁的阿淮,沈忆不会怀疑,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恢复记忆的“阿淮”——
她不敢赌。
沈忆定定看着他,整个身子都绷得极紧,片刻,她面无表情地飞快站起身往外走:“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还没养好病,好好歇着吧。”
她竟不承认。
季祐风眯了眯眼,坐着没动,嗓音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宋行野。”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沈忆站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可是在怪我忘了你?”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阿野,你应当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坏了身子,病的那一年里,我糊里糊涂,忘了很多事,所以才不记得你……”
他走到她身前,擡起手,一个白玉吊坠垂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这个玉佩吗?”
沈忆眸光陡然一凝。
她怎么会不记得。
这枚玉佩,是当年她知道他喜欢兰花后,特意从当年她在帝巳城的万鱼之渊淘到的小玩意儿里翻出来,送给阿淮的。
这是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唯一凭证。
玉佩的一面,是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草,沈忆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坠子旋转着,露出另一面的三行小字。
她轻声念:“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
记忆再现,画面闪现,她的声音与当年重叠在一起,站在对面的男人仿佛也渐渐与当年槐树下的少年重叠。
沈忆擡起眼,看向季祐风的目光多了几丝犹疑。
季祐风道:“阿忆,现在你可信了?我当年收到父皇给我的密信,他竟得知我和你私许终生,勃然大怒,责令我即刻返魏,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不得已才同你断了关系,不想让你——”
沈忆打断他:“你当年明明吃不得芫荽,为何现在能吃了?”
她牢牢盯着他。
季祐风神态自若:“我病了那一场,太医不知给我灌了多少药下去,我被各种中药泡了一年,病好之后,不能吃芫荽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
沈忆沉默下去,她曾看过一些医书典籍,季祐风这种病症叫做“瘾疹”,虽然被根治的可能性很小,但的确有被治愈的先例。
季祐风温声道:“现在可信我了?”
沈忆深吸一口气,冷静擡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和光堂门前的步道。”
“我最讨厌哪个太傅?”
“郑太傅。”
“我出宫最爱去哪里?”
“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