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低头
沈忆得封皇后还不到半月,就被皇帝禁足在了朝阳宫,皇帝连何时解禁都未说,大有终生禁足皇后之意。
京城传言纷纷,都道是皇后言行无状顶撞皇帝,惹得皇帝大怒,一时都忍不住猜测这沈家女难不成刚被册封就要被废,若真是这样,那沈忆便是大魏朝自开国以来最快被废的皇后了。
翌日,云华长公主在宫中办百菊宴,有人偶然在席间谈起这桩事,有眼色的夫人悄悄去瞥公主,果然看到公主脸色难看得紧。
云华长公主自少女时便心悦于沈家大公子沈聿,这在京城贵妇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数月前沈聿自西北得胜归来,先帝在庆功宴上同他说起尚云华公主一事,沈聿宁可终生不娶都不愿做驸马,自那之后云华便彻底恼了沈聿,连带着沈忆这新弟妹也不大待见。
此刻听人提起这事,云华当即不屑道:“果然是粗鄙村妇,即便做了这一国之母,早晚也是要被打回原形的。”
一众贵妇人连忙笑着附和,话里话外把沈家贬低一通,才哄着公主的脸色好了起来。
却在这时,云华眯起眼,遥遥看向凉亭外行走在松影中的一道人影:“那是谁?”
众人转头,一看心里便一咯噔,心道:这样出众的模样身段,除了沈家大郎还能是谁?当真是冤家路窄!
登时一片支支吾吾,半天也没人敢说出名字。
尊贵的公主眯眼看了半响,直到看见男人的身影转了个弯,朝着别处去了,她方哼了一声:“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另一厢,沈非跟在沈聿后边半步,忍不住道:“前几日公子高升,那凉亭里的好几位夫人都托人来府上为公子说过媒,把公子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如今倒好,大姑娘一出事,她们就这么在背地里看笑话,还连带着公子您也一块骂。”
早在云华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路过了那处,女人们叽叽喳喳嗓门儿清亮,说话也没个遮掩,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沈聿道:“拜高踩低,向来如此。”
沈非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陛下突然发落,没个缘由,也不省得到底多严重。听说历代废后只能出家当姑子去,万一真被废,大姑娘这下半辈子岂不是全完了……”
沈聿没做声。
他大概猜得出,沈忆和季祐风起冲突,只怕是因为季祐风要他和赵家联姻。
那日季祐风没明说,可见是还没决定,沈聿本是打算回头想个法子让他打消这念头,谁知季祐风转头就拿这事试探沈忆去了……就她那性子,只怕季祐风被气得够呛。
后来左修明上书只怕也是沈忆的手笔——这两日朝堂上鸡飞狗跳,日日都有人出来就着皇后干政大吵一通,季祐风早就没工夫管他和什么赵家的婚事了。
心里装着事,沈聿越走越快,不出一刻钟便出了宫。
沈非正要吩咐车夫回府,谁料沈聿径直甩下三个字:“去梁府。”
沈非愕然:“公子去梁府做什么?”
沈聿阖目:“去看看梁大人最近怎么不来当值。”
自打先帝驾崩,梁颂便一直请着病假,将近一个月了都没在朝堂上露过面。
可梁颂当不当值与沈聿有什么关系?沈非想了半天,只觉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公子了,但瞧着男人面上浓浓的乏色,沈非还是闭上了嘴。
昨日消息传出宫来,公子一夜没睡好,他还是不扰他了。
到了梁府,叩了门,门房上的小厮开了条门缝,脚都没往外迈就开始赶人:“我家大人说了,最近谁都不见,公子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上门,谁知门关到一半,硬是合不上了,小厮擡眼一看,只见那位自始至终没说过话,可气势冷得吓人的贵公子擡手抵住了门,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小厮吓得腿直哆嗦,哎了几声也哎不出个所以然。
沈聿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掀开了门,大步往里走。
同时给沈非抛了个眼风,示意他拦住这小厮。
梁府上的下人并不多,沈聿一路走到内院,竟只看见一位洒扫院落的老仆。虽说梁府本也不大,可就这么几个人在里面晃荡,还是显得有些许冷清。
庭院深深,槐树落光了叶子,厚厚黄叶堆在角落里,男人青衫落拓,独坐在石凳上饮酒,石桌上东倒西歪地摆满了酒坛子。
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脸来,眸中还带着醉意。
沈聿扫他一眼,径直走到水缸边上舀了一瓢水。
“哗啦——”
劈面浇到了男人面上。
深秋时节的井水,成天整夜地浸在石缸的寒气里,早就冷得彻骨,满满一瓢泼到梁颂脸上,顺着领口流进衣裳里,梁颂一个寒颤,登时酒醒了七八分。
他神色不豫:“沈都尉?你来做什么?”
沈聿搁下水瓢:“梁大人见谅,昨日左修明上奏提议选拔女子入朝为官,还提议皇后辅政,皇后随即被皇帝禁足在朝阳宫,眼下正亟需人为她解困。沈某贸然前来,是想请大人助皇后脱困。”
梁颂一怔,脑筋缓慢地转了好几道弯,才反应过来沈聿话里的皇帝是谁,皇后又是谁。
他低低笑了声。
不愧是父皇最欣赏的永昭,新帝才刚刚继位,她就对前朝出手了,这份魄力和干劲儿当真是无人能及。
只是话说回来,如今她被禁足后宫,之前安插在前朝的人手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是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统领全局,而以他的身份来做此事,正合适。
梁颂擡手斟了杯酒,手腕轻转,把玩着酒杯,垂下的黑睫露出几丝冷淡微恹:“我明白都尉的意思,只是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如今并不想管这些事,都尉请回吧。”
他拒绝得干脆,可沈聿脚下纹丝未动:“这两日京城百姓吵得沸反盈天,舆论并非全然偏向皇帝,认可女子入朝为官的亦大有人在,只要组织大臣持续向皇帝施压,此事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若真能逼皇帝让步,梁大人,你该知晓这对于你们意味着什么。”
闻言,梁颂终于擡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难掩诧异。
他向来听说沈聿惜字如金,却不曾想此人原来如此擅长说服别人,如此看来,沈聿平时不说话只是懒得开口罢了,今日这样苦费口舌,看来是真的看重沈忆这个养妹。
这短暂的好奇在男人眸中一闪而逝,又飞快地被疏离冷淡取代:“都尉所言极是,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如今什么都不想管,都尉请回吧。”
沈聿看着他,忽道:“不想管,是因为温雪霏死了么?”
满身潦倒落拓的男人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沈聿半分未被威慑到,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道:“梁大人,恕沈某直言,你现在这副模样,温雪霏算是白死了。”
话音落地,庭院死寂一片,紧接着,猛然响起噼里啪啦一片脆响。
男人大力挥袖将石桌上的酒坛扫落在地,站起身看着沈聿,双眸赤红,冷笑道:“沈聿,不要以为你是她兄长我就不会怎么样你,大道理谁不会讲?上下嘴唇一碰便是!有本事,你也体验一遭看着你爱的人死在眼前的滋味,你若能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我梁颂诚心敬你是个人物!”
沈聿很久没说话,惨淡的日光将他沉默冷峻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就在梁颂以为他哑口无言准备赶他出去的时候,沈聿平静地道:“我的确经历过,虽不是看着她死在我眼前,可我知道她是因我而死。”
梁颂微微一顿。
沈聿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槐树,道:“她死之后,我出家六年,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愧疚,自诩深情,可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若深情,便该当时随她而去,我若选择活下来,便该为她报仇——总之,要么为她而死,要么,为她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