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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画轴(2 / 2)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

季祐风神色平静,未有丝毫变化,反是皇帝听见之后,眉梢微动,侧头忽然看了眼季祐风,而后慢慢地阖了阖眼。

皇帝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所以你今□□宫,就是因为听说朕说你不重要。”

瑾王红着眼,咬牙说:“是又怎样?左右我在你心里也不重要,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每天等着你施舍的傻子!你别以为你在我心里多重要,随便你怎么说,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话这样说着,两行泪顷刻间淌下,划过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间浸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瑾王立刻仰起头,狠狠抹了把脸。

也就是这一仰头,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没有看到皇帝衣领上,忽然出现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湿的深色水渍。

只有沈忆看到了,她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反应,不太对劲。

沈忆下意识去看季祐风,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简直平静得过头,仿佛对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沈忆慢慢明白了。

皇帝却突然没了耐心:“别演了。”

瑾王握着卷轴的手一紧,眼神茫然:“演?”

“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头上?”男人的唇牵出凉薄讥诮的讽笑,“就按你说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宫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宫逼的合情合理,你师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诉你,没用。”

他面无表情:“你想以此让朕让步,主动补偿你,不可能。把温雪霏带上来吧,朕只看你实打实的筹码。”

瑾王忽然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给逼宫找个理由,”他弯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觉得你要给我些许回应的时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说完他笑声忽然停了,声音忽然低下来,嗓音沙哑,轻不可闻:“……我真是愚不可及,才会跟你谈感情。”

“你说对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声说,但他侧过了身子,只留给皇帝他侧脸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我的确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让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识破了,既然这样——来人,把温婕妤请过来。”

很快,两个侍卫把温雪霏带到了瑾王身后,一人持刀横在女人脖间,另一人牢牢跟在身侧。

瑾王转身面对着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端午的时候,父皇为了她,可是跟儿臣发了好大的脾气,既然这女人这么重要,那儿臣想做个太子不过分吧?儿臣请父皇退位当太上皇,也不过分吧?”

如今再说起某某比他重要之类的话,他的语气已然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倦怠的笑意:“自然,如果父皇觉得过分,那也没关系,儿臣只会觉得这女人其实对父皇来说不重要,不重要的话,儿臣不管是送她去见阎王爷还是去见儿臣手下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兵,想必父皇都没意见。”

皇帝擡眼看向温雪霏。

女人宫装整齐,只是鬓发微乱,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每一寸都美得惹人怜惜,叫人想撕烂她的衣服,掐住她的脖子看她哭泣。

只是她并没有看他,她美丽漆黑的眼睛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出神,瞳孔中透着沉寂的死气和令人沉醉的幽光,仿佛她在人间之外,仿佛无人在她眼前。

皇帝眯眼看着温雪霏,无声无息地握紧扶手,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瑾王说:“好啊,随你。”

女人仍然没有反应。

瑾王一挑眉,挥挥手说:“好吧,既然这样,那儿臣就不客气了——动手吧。”

话音落地,侍卫扶住温雪霏的身体,握紧刀柄。

下一瞬,刀光闪过——!

伴随着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眼前闪过模糊的人影,耳边仿佛还有利箭穿空而过。

瑾王定睛一看,瞳孔微缩!

不知从何处射来两只箭羽,两个侍卫被当胸穿过,已经软倒在地不知生死,而原本侍卫的位置,竟赫然站着沈忆。

在利箭射中侍卫的那一瞬间,她便反应极快地一个撑手从桌子这边翻过去,到了温雪霏旁边,还顺手从其中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了剑。

沈忆一把揽住温雪霏,带着她后退数步,一直到行宫禁军附近才停下。

眼看温雪霏安全了,沈忆挽一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这才不紧不慢走了回去。

直到她走回来,瑾王才有些回过神来,不阴不阳地笑道:“看不出来翊王妃竟有如此好身手。”他又看向箭羽射来的方向,那人面色惨白,身材颀长,一袭青衫在风中摆动,冷白劲瘦的手掌握着弓。不是别人,正是梁颂。

瑾王眯起眼:“向来只道梁少卿这双手执笔很适宜,未想过有一天,执起弓来亦很合适。”

皇帝意味不明地远远看一眼梁颂,未置一词,转头淡淡道:“你是自己认罪,还是朕着人把你押进天牢问罪?”

瑾王不紧不慢地道:“父皇急什么,眼下咱们兵力相差无几,真说起来,我的确弱一些,可——”

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我也没说过,我就这么点儿兵力吧?”

随即,瑾王将目光转向藏书阁的大门,含笑道:“喏,这不就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敞的朱门之间,高大的男人手扶腰间佩剑,大步走了过来。

瑾王已经懒得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径自坐下:“卫卿,之前联络的援军已经都带到了?”

卫云长的目光一一扫过皇帝,翊王,沈忆,最后低头道:“是。”

“很好。”

瑾王手指一勾,终于解开了那副被他攥了很久的画轴的系带。

他擡手一滚,卷轴转动,一副临帖出现在众人眼前。

字迹十分奇怪,若说稚嫩,可笔锋走势之间隐见凌厉苍劲,可若说成熟,却又能明显感觉到笔力虚浮,显然是腕力不够。

瑾王掏出一个东西,淡淡地道:“这是我开蒙第一年,来行宫时你握着我的手写的字,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副。我当年从行宫走时忘了带,后来惦记很多年,却再没有找到,今日手下人在藏书阁瞎翻腾,倒是找出来了,可,我不想要了。”

说完,他点亮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火折子,落到纸面上瞬间烧起了一片火海,宣纸团起,凝缩,焦黄,枯黑,回忆藏在字迹里,在大火里无声落泪,嘶哑着挣扎,直至平息,安静地等待被焚烧,最后只剩灰烬。

一阵风吹来,吹起纸灰,了无痕迹。

“我给过你机会的,”瑾王笑笑,面上不见喜色,亦无悲意,只剩冷漠,“但现在结束了,父皇。”

皇帝看着灰扑扑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沈忆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当真是大意了,只顾着计划朝中的势力,竟完全忘了防瑾王。

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她早该知道的。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剑,眯着眼想,若是她现在拼着被卫云长砍个重伤翻过去,有没有命能一剑捅死瑾王?

可眼下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沈忆凝住神色,握紧剑。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醇厚,像最厚重饱满的钟声,一阵一阵传到人心底去——

“殿下现在说结束,太早了吧。”

沈忆生生止住身子,愣了一瞬,猛然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聿浑身是血的模样。

墨色的发,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大风吹起他的长发,玄衣冷肃,在空中猎猎摆动,男人单手提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手指和冰冷的剑身滴下,洇进泥土里,在他身后,一串深红色脚印蜿蜒着,一直到视野尽头。

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仍是极其淡漠无谓的神色,目光隔着众多将士,深邃平静地向她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