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眼中露出激赏,轻抚着梅花,赞道。
“好!果然是巧夺天工的本事!”
“二姑娘,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为你去顾神针面前说项一二了。”
她看向迎春,目光中带着鼓励。
“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
顾神针的绣坊,清冷僻静。
初见时,那位被称作“神针”的妇人,眼皮都未抬一下。
甄夫人引荐后,迎春呈上了她为顾神针准备的绣品——那朵红梅。
顾神针接过,在阳光下久久端详。
那份精湛的技艺、蕴含其中的灵气与不屈,终于让一向严苛的顾神针眼中首露讶异。
“你叫迎春?”
顾神针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是。”
“有点意思。”
“但这不过是匠人极致。”
“双面绣,讲究的却是心境与意韵的融合。”
顾神针语气平淡。
“想留下,就从劈线开始。”
“你的第一个功课,不是花鸟,而是一片最简单的叶子。”
“要求是,‘正面生,反面枯’。”
拜师的日子,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想象过的严酷。
双面绣的根基,在于“劈线”与“藏针”。
顾神针的要求是,一根寻常丝线,要均匀劈成三十二股。
每一股都要细若游丝,韧如金石。
迎春常常耗费一个上午,指尖被磨得通红,也未必能得一缕合用的线。
不是中途崩断,就是粗细不均。
在顾神针冷漠的注视下,那些废线在她脚边堆成了小山,无声地嘲讽着她的不自量力。
她的手被针扎得布满血点,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更磨人的是心。
她起初以为不难,可一下针就知其天堑。
正面的绿意盎然绣出来了,反面就显得死气沉沉;反面的枯黄萧瑟有了,正面的生机又被带得萎靡。
针脚的走向、力道的轻重、丝线的色泽过渡……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日夜琢磨,绣了撕,撕了又绣。
一个月过去,那片叶子在她手中始终生硬,正反两面的意境无法相融。
顾神针从不指点。
只是每日看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她前功尽弃的绣品,扔到那堆废线里去。
挫败感一点点啃噬着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信心。
“二木头”的阴影再次笼罩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看,你就是不行。”
“你只配逆来顺受,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挣什么前程?”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她想起三妹妹在账房算账到深夜的专注,想起甄夫人言谈间的果决。
她们的强大,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自己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深夜,她精疲力竭地坐在院中,看着水缸里漂浮的残荷。
月光下,荷叶正面浸润着水光,尚有几分绿意。
而水面倒影里的那一面,却与黑暗融为一体,显得枯败而沉寂。
是同一片叶子。
却因光与影,水上与水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那一刻,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重新组合。
双面绣,绣的不仅是物。
更是光影。
是气韵。
是心境!
她要绣的不是两片独立的叶子,而是一片叶子在光影、在时空中的两个截面!
她回到灯下,重新拿起针线。
这一次,她的心格外宁静,指尖的丝线仿佛有了生命。
她不再刻意去区分“生”与“枯”。
而是将一股生命力由盛转衰的流转,注入针脚之中。
天明时,她将绣品呈给师父。
顾神针拿起那片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绣叶,翻来覆去地审视。
正面,脉络清晰,绿意流淌。
反面,枯黄卷曲,尽显萧索。
最绝的是,两面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过渡,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你开窍了。”
顾神针许久才开口,语气里有些微的松动。
“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迎春的技艺在严苛的打磨下缓慢而坚定地增长。
从一片叶,到一朵花,再到一只蝶。
那只蝶,正面翼翅斑斓,似要迎风飞舞。
反面却必须是收拢翅膀,静栖花上的姿态。
这比“生与枯”更难。
它要求结构与动态的全然不同。
又是数月的瓶颈。
她常常在绣坊一坐就是一天,直到烛火燃尽,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冬去春来,将近一年。
她才终于绣成了那只“动静相宜”的蝶。
顾神针看着那只蝶,终于点了点头。
“可以出师了。”
“去,绣一幅你想绣的东西。”
迎春选择绣“鲤”。
她将自己一年来的心路历程,尽数融入了这幅《双鲤图》中。
绣品悬在空中,轻轻转动。
正面,是她在困境中挣扎的过去——双鲤逆流,金鳞在浊浪中奋力闪烁,每一片鳞都透着不屈的力量。
反面,是她期盼的未来——锦鲤越过龙门,在云海嬉戏,悠然自得,通体舒畅。
这幅绣品经甄夫人之手,被一位酷爱风雅的富商,以五百两白银求购。
当探春将那沉甸甸的银票交到迎春手上时。
迎春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
却是她用近一年的血汗、泪水与不眠不休,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第一份尊严与底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终于不再是用来逆来顺受的了。
它可以抓住光。
也可以,劈开荆棘,为自己绣出一个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