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不善言辞不喜社交,但那个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游刃有余的人已然不在身边。
天色阴沉,风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华松栩昏昏沉沉间睡着了,杂七杂八梦到了许多事许多人,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身处现实,直到被一阵焦急的呼喊唤醒。
“雪崩,有人被埋了!”
“救援上来还需要时间,咱们先去!”
华松栩心里一紧,睁眼后几乎是弹射起身,飞速穿衣收拾装备,和藏族大哥们一同踏上救援之旅。华松栩调好对讲,迎风艰难开口:“这天气怎么还有商团走穿越路线?还是那么危险的路段!”
“反穿,走了一半开始下大雪,只能继续走。”索朗大声回应,“被埋的是一个独行的驴友,恰好被商团看到了,这才报了救援!”
“商团呢?搜寻了吗?”
“商团和出事的驴友隔了个峡谷,没法搜寻。”
华松栩嗓音艰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
她没说的是,超过90分钟,生还概率只剩下25%。
无论是将近六十度的雪坡,还是看不清路径的山脊,所有人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被铺天盖地的雪沫冲出去两百多米的绝望,将自己从积雪下刨出来的艰难,雪崩后死一样的寂静……
防风面罩下,华松栩死死咬着唇,将翻涌不息的恐惧压在心底。
赶至事发地点,商团在六百米外的半山腰上大声呼喊,用头灯为他们指明方向。华松栩仔细观察救援区域,发现雪崩后半扇形的冲刷痕迹非常明显。
“这样的地貌,可能还会雪崩。”华松栩沉声提醒。
索朗点头,伸手指穿过谷底的路线,“如果雪崩,走这条逃生路线。”
六个人小心靠近区域,自上而下开始搜寻。
“先看有没有散落的装备!”
“明白!”
目之所及均是纯白。在这最纯净的颜色之中,藏着一个正在流逝或已消散的生命。华松栩每走一步,都将登山杖深深扎进雪中,通过触感判断。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年前的搜寻也是如此。
雪崩时,次仁靠近边沿,掩埋得较浅,向下游搜寻四百多米便找到了。但罗丰的位置恰在正中,不知是埋得深还是被冲刷得距离太长,始终没有踪迹。
从下午到天色渐暗,那生命的计时表在虚空中归零。
他们没有放弃,一直到晚上十点,终于找到了。找到的是一具面色发紫的尸体。
这里只有华松栩一位女性,便由她翻找了死者的衣服口袋。
“没有证件。”她起身,“可能在掉了的背包里。”
索朗和救援队、镇上联系说明了情况后挂了电话,“估计警方会把信息发到网上,看能不能确认身份吧。”
“这么年轻,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天气去山里!”一个藏族大哥不忍去看,背过身叹息。
“是啊……”
返程,先是几个藏族大哥轮流用临时制作的尼龙布擡尸体,和救援队汇合后放上担架。
华松栩始终走在队尾,恰好能看着那只僵硬的手在行进中微微颠簸。此刻,那青春正茂的生命已然消失,只剩下无知无觉的躯体,令人唏嘘。
雪还在下,夜晚能见度又低,同样的路程硬是花费了三倍时间。出了这样的事,镇上都在等消息,家家灯火通明。
索朗和华松栩道谢,让她先回。后面的事情要交给救援队和警方,确实帮不上忙,她打了招呼后拖着沉重如铅的步伐往租的小院走去。
顺着柏油路一直走,中间会途径镇口和镇口旁的停车场。肩上的背包越来越重,华松栩打算把它扔到车上,这一转身,却在细密的雪花之中隐约看到了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这种天气,没人会步行来镇上,八成是看错了。可华松栩莫名心悸,于是定睛看了半晌。
当认清来人,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徐汀云一身黑衣因为落雪几乎染白,头发也是,眉宇间浓郁的寒意也是。记忆里阳光俊朗的面容,此刻只有阴郁。
在看清华松栩的瞬间,他躬下身双手撑膝,喘了好一阵,再擡头时眼底血红,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若是不看脸是半分意识不到他此刻的怒意。
“为什么不接周哥的电话?”
华松栩眨眨眼,还有些茫然。
徐汀云上前一步,又克制驻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下了拨通健,“给周哥回一下吧。”
华松栩接过时,手指划过徐汀云冰冷粗粝的掌心,发现他似乎有些抖。
“人找到了吗?什么情况?雪崩怎么回事——”
“老周。”华松栩打断了对面劈头盖脸的问题,“是我。”
周耀呼哧呼哧喘气,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连说出的话都颠三倒四,“不是你跟我怎么说的?你手机呢十个小时不接电话?你一个人到处跑连个联络人都没你怎么回事?”
听到雪崩,华松栩已经猜到了大概,“我下午去救援,走得急,没带手机。抱歉老周,让你担心了。”
人没事是最重要的。
周耀平复了心情,叮嘱了几句后自觉闭嘴,“不说废话了,小徐到那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你知道不知道,联系不上你他都快疯了!路不通硬是往关镇走!所以你对人家态度好点!”
华松栩打电话期间,徐汀云就在面前眼都不眨地望着她,直到将手机还回揣进兜,依旧不肯移开分毫。
她绷着脸,“走了多远?”
“三十多公里吧,记不清了。”徐汀云说。
在这样的风雪中,横跨三十公里无人山域……他此刻应当是筋疲力竭的。但他依然在走向她时,将暴躁、怒气、担忧通通掩在了柔声细语之下。
这些,华松栩做不到。
极端天气,能见度又如此之差,稍不慎便是迷路,运气差一点或许还会从国道边顺着山坡滚落。
再想到方才一触即分时,一向温暖的手冰得刺骨……她仓皇转身,一边去把包丢到车上,一边因为后怕而口不择言。
“你为什么来?”
徐汀云步步紧随,“担心你。”
华松栩合上后备箱,绕过风尘仆仆的男人,“我和你没半点关系,不需要。”
“嗯。”徐汀云平静地应道。
过于稳定的情绪,就如油泼于熊熊燃烧的火焰。华松栩狠狠瞪他,怒道:“你去攀哪座雪山和我没关系,但你现在因为我横跨无人区,如果出了事岂不是要算在我头上?多等几个小时就有结果,偏偏大半夜暴风雪步行,你是不是疯了?而且那么多种确认的方式,可以联系镇上村上问具体情况,可以——”
徐汀云一把将人抱起,放在了牧马人的越野引擎盖上。
华松栩惊呼出声,几乎同时,男人上前一步,两只手臂撑在左右两侧,强势地将她禁锢在了夜色与胸膛之间。
他仰视着她,一如既往,一如在他心中的分量。
华松栩虽居高临下,却在那幽暗深邃的目光中坐立难安,“你干什么——唔!”
徐汀云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华松栩的后颈,又在那翕动的唇间落下温柔一吻。
蜻蜓点水,却如有千钧。
连呼啸的风雪都有一瞬的停滞。
华松栩反应过来时,眼尾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气中已染上薄红,一边推一边语无伦次地骂他,“徐汀云你放开!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算什么啊你这样对我,我……”
可男人只是安安静静站着,推不动,也骂不走。直到听到那句“我都说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时,勾唇笑了。
看到那桀骜又不乏狠戾的笑容,华松栩僵了,攥着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徐汀云总是会乖乖听话,让她忽略了他是一个有脾性的男人,一个只要想便可以将她困在怀里无可逃脱、具有绝对力量优势的男人。
徐汀云站姿看似随意,但就连卡在她腰侧的肌肉隆起的手臂,都展现了他绝不退却的姿态。
半晌,徐汀云敛笑,再一次狠狠吻了上去。
华松栩用力挣扎,可后颈的大掌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唇齿间的角逐也是步步失守。恍惚间她咬了他,但又因舍不得用力被轻松化解。
风起,路灯下,纷纷扬扬的雪转而斜向飞舞而来,可那交叠的身影恍若不闻。从最初拒绝的哼唧推搡,到最后只留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当华松栩觉得自己快被生吞入腹时,徐汀云大发慈悲,终于撤开了一寸,用高挺的鼻梁摩挲那小巧的鼻尖,哑声问:“和我没关系,为什么关心我?”
“我没有。”华松栩在他的攻势下情不自禁后倾,腰腹微微发颤,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气弱。
徐汀云提唇笑了。他早就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那所有看似有攻击力的话经过他自动翻译,字字句句都是关心。
四目于咫尺间相对。华松栩看到一片雪花落于徐汀云的眉峰之处,徐汀云看到了她眼角滚落的泪珠。
后颈的大掌下移,撑在了华松栩的后腰间。
徐汀云喉结上下滚动,又问:“和我没关系,为什么趁我喝醉扒我衣服、还偷亲我?”
华松栩失神的眸子中染上震惊,“你……”
“我说过喝酒会睡很长时间,可没说过会断片。”徐汀云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泪,又用指节蹭了蹭她的脸,“那天你给我抹药的时候哭了很久,我都记得。”
最后一块遮羞布轰然落地,藏匿已久不敢现人的真心赤裸裸摊开,华松栩觉得难堪。她睫毛颤动,狼狈地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徐汀云霸道地扳住她的下巴不容她躲闪分毫,哑声道:“是我跟着你走了八年的时间,从前是,今后也是。是我情迷心窍痴心妄想。现在也是我,求你回头看看我。”
伪装镇定的面具碎裂,爱意和由爱而生的忧虑顾虑恐惧从每一个眼神中倾泻而出。
“跟着我走,或许没有以后。”华松栩带着哭腔。
徐汀云摸了下冲锋衣胸前的口袋,不知为何停顿了一瞬,“阿栩,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什么?”
“第一次见我。”
答案太显而易见,所以华松栩愈发迟疑,久久没有开口。
“317国道那个小加油站。”徐汀云替她说,“但我第一次见你,是八年前,藏北冰川。”
八年前,徐汀云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失去了锚点也失去了方向。
一无所有的他在愧疚支配下,曾数次站在新家的露台向下望,想象自己像牛顿眼中那颗苹果,在重力作用下扑进家人温暖安心的怀抱。
有一天,徐汀云都迈出了一只脚,忽然想到了哥哥说骑车走一次川藏线才能不枉此生。他对此无感,但一想到徐昭宇念念叨叨的模样,决定替他哥走一圈再去死。
从蓉城出发,起初是沿318机械地骑,途径雅安、新沟村、泸定一路向西,看了怒江七十二拐,见了十人九不遇的南迦巴瓦金山,一直到已是自由象征的拉萨。这里很美,但对于那时的徐汀云,都是过眼皆空、转瞬即逝而已。
他在整夜狼嚎中睡过戈壁,在雨夜敲开过藏胞的门。好事坏事,好人坏人,没什么让他生气,也没什么能让他开心,只是单纯的完成哥哥的愿望而已。
直到某一天,徐汀云一不留神走错了路,拐进了不知名乡道,途径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川,遇到一位连续冲坠的女运动员。
第一次坠了两米,已让旁观者心惊胆战。第二次直接掉落十数米,又狠狠砸伤了冰壁。离得老远,徐汀云都看了她面部刺目的红。
“阿栩!!!”底下打保护的男人在怒吼,“受伤了,下来!”
“没事!”
女人抹了把脸,又随意地甩掉了手上的血珠,义无反顾地向上攀去。
那瞬间的桀骜和坚韧,对危险的无所畏惧,对顶峰的追逐,令徐汀云驻足,痴痴地看了很久很久。
很多事都说不上来缘由。但那个身影就像一束光,奇迹般点亮了他暗无天日的人生。
一直到攀冰的两人离开,徐汀云这才回神,根据gps定位骑向了最近的乡镇。他听人喊阿栩,便试着去搜了搜,竟然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网站找到了她的账号。
“我有一个喜欢了很多年的登山运动员。从她籍籍无名,到在以男人为主流的圈子闯出一席之地,到登顶幺妹峰而名声鹊起,再到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今夜没有星星,可徐汀云望着华松栩的黑眸却亮如晚星。
“在我对人生绝望的日日夜夜里,我仰视她、追随她,看她之所看、想她之所想,从她的文字中随她攀入云端,又在她闭关训练的日子里,以她对登山的热情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曾经数次拯救我。如果不是你,我的生命早已在八年前结束。”徐汀云抱她下来,又用力揽入怀中,“我的热爱因你而起,如果真的死在这条路上,我也心甘情愿。”
华松栩将脸缓缓埋入他的肩,在隆隆风声中泪如雨下,“徐汀云?”
“嗯。”
像旅人归乡,放逐的心于此刻归位。
“可我有点怕……”她说。
“我知道。”他应。
徐汀云用掌心抚过她帽檐下半湿的发,“知道你爬幺妹,我怕。知道你solo登顶,我也怕。但直到今天联系不到你的十个小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才知道你知道我爬婆谬后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对你的能力盲目相信,相信你可以站在任何一座你想去攀爬的峰顶。但是雪崩……”徐汀云深吸了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不该不听你的话。”
所有人都和华松栩说,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该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替徐汀云做决定,不该在知道徐汀云登顶婆谬后大发雷霆,不该丢下他一走了之。连韩慕泽都说,该多信任徐汀云一些。
这些华松栩何尝不知道,可她实在是怕,眼前人会在某个她无知无觉的时刻悄然离开。
听徐汀云这样讲,委屈久经压抑和否定后喷薄。她环住男人结实的脊背,终是放声哭了起来。
眼泪顺着领口蜿蜒而下,打湿了徐汀云的羽绒服和抓绒,也打湿了他的心。
凌晨五点,雪依旧未停。
华松栩在沉默中带徐汀云回到租住的小院,给他安排到隔壁的客房。剧烈的体力消耗后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然耗尽了力气,加之骤然知晓了太多隐情,她又在沉默转身回屋。
然而,在房门闭合的前一秒,一只手抓住门边,硬生生推开了口子。
徐汀云闪身而入,一手圈住她的腰一手垫在颈后,轻轻一转便将人摁在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隙里。
还没来得及开灯,此刻身处黑暗中华松栩什么都看不到,只是被熟悉的气息尽数包裹。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干巴巴地问:“你干什么?”
清冽的笑声几乎是贴着耳廓响起,“本来想等明早睡醒再问你。但是鉴于你有亲完就跑的前例,我觉得还是把话问清楚才行。”
华松栩脊背靠墙手攥裤缝,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下,“问什么?”
徐汀云轻轻啄了下华松栩的腮,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的颈侧。
“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