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兰波在听完他的倾诉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如果你的思维真的是【牧神】用程式模拟出来的,他怎么会容许你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反抗他、杀死他?]
直接通过字符串设定底层逻辑,让魏尔伦主动亲近他、信赖他,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岂不是要比用特殊装置操控身体来得更方便。
听完这句话的魏尔伦怔住,溢满失落的鸢眸缓慢睁大,直至彻底泛起粼波般的碎光。
对啊。
他已经反抗了自己的造物主,彻底杀死了他。
并非出于谁的命令,只是凭他个人的意志。
而如今,兰波不仅肯定他的存在,还与他结成了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亲密的关系。
魏尔伦知道如果他说自己不想来这场庆祝会,兰波绝对不会勉强他。
但这次,同样是出于他个人的意志,魏尔伦确定自己想要跟兰波站在一起。
反正,无论那个雨果又对他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兰波都会维护他的。
穿着这身定制西装的魏尔伦绷紧脸上的表情,以一种相当坚决的态度跟在兰波身边。
“下午好,兰波、魏尔伦。”
——与魏尔伦预想中不同,雨果依旧站在小院的门口,却对他们二人都打了招呼,口吻十分和气。
“下午好,雨果先生。”
“下午好。”
兰波彬彬有礼的欠身,魏尔伦照做。
许久没见,雨果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衣着也仍然考究得一丝不茍,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格外强烈的精英做派。
仅是那头银发更长了些,拢在肩头一侧,也稍微冲淡了周身那过于尖锐的气场,不再那么难以接近。
“恭喜你升职,以后我也要喊你长官了。”
在不动声色端详过眼前这二人衣着后,雨果先对兰波这么说道——甚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那我只能命令雨果先生禁止喊我长官了。”
兰波也带着笑意应答。
他们又闲聊了几句,雨果才提起另一件事,“纪德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与他在战场上也见过面,大概了解他的性格。”
——他说,“我很高兴你拯救了他,那是一位理应获得荣誉而非污蔑的出色军人。”
“我同样这么认为。”
兰波回道,“幸好波德莱尔先生早早提醒了我,才能及时作出应对。”
雨果的银灰色眼眸里浮现微不可察的笑意。
“波德莱尔那家伙虽然看上去轻浮,但做事也没那么不着调,总归是会认真干活的。”
话虽如此,他是绝对不可能让波德莱尔听见这句话的——平时不夸就够他上房揭瓦了,要是再夸赞两句,这个人肯定会坐在他房子里超级开心的喝酒,然后醉得把整个屋顶都掀飞。
之后,雨果又询问了下关于纪德后续的事情处理,得到一切都好的结果后,才终于将目光放在兰波旁边的魏尔伦身上。
兰波与雨果刚才聊了不算短的时间,但魏尔伦始终保持安静,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只不过,比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此刻的魏尔伦已经自信而坚定,哪怕与他对上视线,也不再显出半点退缩的意味。
那时,他还能隐隐察觉到的,魏尔伦对于自身存在的迷茫与彷徨,如今也已完全见不到了。
被兰波养得很好啊。
雨果在心底发出喟叹,开口对魏尔伦说道,“很抱歉。”
他的语气温和、态度诚恳,令魏尔伦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这句单词。
连带兰波都露出有些惊诧的神情,很难想象雨果会向谁道歉。
很快,魏尔伦就反应过来——是兰波在一年前刻意捏造的那个流言,雨果一定是知晓了内容,才推翻了过去的看法,将他当做人类,而非什么【异能武器】。
“您也听说了?”
兰波同样与魏尔伦想到一处去了。
“听说什么?”雨果疑惑道,“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事情吗?”
他刚从战线返回巴黎,只听说纪德那里出了大事。
“但您刚才向保罗道歉……”
“是出自我个人的行为。”
雨果并不知道兰波曾经传出去的那个流言——时隔一年,除了波德莱尔也没人敢用说八卦的语气,对看上去就不好接近的雨果先生说这件陈年旧闻。
但同样奔波在外的波德莱尔也不知道,因此,雨果并不是发现自己误会了魏尔伦的身份,才主动向他道歉的。
“刚才的道歉,并不是为了我过去对你的看法。”
面对魏尔伦的疑惑,雨果轻轻摇了下头,“事实上,我仍然对我的意见持保留态度——你体内存在一个失控后果难以预计的因素,而你本身是诞生于实验室的人造异能者。”
这话依旧不怎么中听,令魏尔伦只能沉默着用一串“…………”来回应他。
“但是,兰波认可了你的身份与存在。”
雨果的话锋一转,“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所谓人的本质,不过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反过来说,已经与兰波产生社会关系的你,只要兰波认可你是人,那么,你就是人。”
“至于我的意见,那并不重要。”
雨果显然还记得兰波对他说过【我会生气】的那句威胁,在此刻不着痕迹的、小小的酸了一下。
兰波哑然,没想到雨果会记到现在。
当然,魏尔伦是听不出来的,他只是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又看着雨果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到他手上。
“你今天的西装很不错,或许你也会喜欢我准备的这份礼物。”
雨果露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意,示意魏尔伦将这个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一枚造型独特的金属胸针。
边缘是一圈精致的雕花,拱簇着中央那枚明亮的四芒星;底下则坠着两根细链,末端有一个类似钉扣的设计。
“这是伯利恒之星。”
兰波轻声给他解释,“在《新约圣经·马太福音》里,记载救世主耶稣在距今两千多年前诞生时,头顶就照耀着这颗星。它照亮了整个伯利恒城的早晨,于是便被人称为伯利恒之星。”
这是神为了祝福耶稣的诞生,而在人间赐下的奇迹征兆。
雨果选择将它送给魏尔伦,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根据圣经记载,玛利亚在未婚时便受到圣灵感孕,生下了耶稣——他并非出自男女的结合,仅是借助了玛利亚的身体而降生在世上。”
雨果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优雅气度,却说出了魏尔伦之前从来没想过能从对方嘴里听到过的发言。
“既然如此,同样没有通过自然手段诞生于世的你,何尝不是一种神赐的奇迹?”
“这颗【奇迹之星】,正是与你相称的饰品。”
魏尔伦呆住般的看了雨果一眼,才动手从盒子里拿起这枚胸针。
它真的很漂亮,在阳光照耀下泛出极璀璨的光泽,倒真的像将一颗星星捧在掌心。
“……谢谢。”
他的嗓音有点哑,但听上去还算镇定。
仔细端详了会,魏尔伦便动手将那枚胸针扣在左边的翻领上,坠下的细链也钉在比它略低的位置。
不可否认,在获得这份礼物后,魏尔伦对雨果的看法大幅度改观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他询问兰波。
向对方询问礼物意见的雨果与给出这个建议的兰波对视了一眼,又双双移开视线。
“确实,我们已经站在这里很久,该进去了。”——兰波先对魏尔伦回道,再转向雨果,“稍后见。”
“好。”
雨果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一转头,就看见从围墙旁转出道身影的波德莱尔——还冲他笑嘻嘻的。
“嗨呀呀,好体贴喔,还送奇迹之星当礼物呢——看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也不送我一样东西——”
这混账,竟然早就蹲在墙角跟了,还闷不吭声的偷听他们谈话!
雨果开始感到了头疼,“………你住口。”
“刚才某人好像还提到了我的名字呢,是什么内容来着,我不记得了,你再复述给我听一遍嘛——”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
兰波与魏尔伦走进宴会厅。
由于和平条约的顺利签订,这场庆祝会到的人比上次要齐得多,聊天间的气氛也更放松。
眼尖的福楼拜又是第一个发现二人身影的,立刻笑着招手示意。
“快过来快过来!”
他旁边站着布耶、克莱芙还有左拉他们,一看就相谈甚欢。
见到魏尔伦的新衣服,福楼拜发出声赞叹,“不错啊,看起来又华丽又精神的!”
“你这形容词,刚才竟然还好意思吹自己是语言大师,”
端着香槟的克莱芙冲他虚起眼,“什么叫又华丽又精神,这是能放在一起并列使用的词汇吗?”
“哎,这种时候,能用就好嘛!”
福楼拜笑着一手搭在兰波肩头,拿另一只手去拱他,“肯定又是你给挑的吧?一看就是你的风格,竟然还给人用白西装外套搭配纯黑衬衫。”
“我的衣服是保罗挑的。”
兰波不仅没有否认,还脱下那件大衣外套,将它搭在臂弯间,大大方方朝他们展示起自己这身。
“如何,是不是很适合我?”
这圈人都齐刷刷发出“噫——”的回应,没想到兰波也变成了那种会拿着照片四处秀恩爱的可恶家伙。
他比拿照片的更过分,因为魏尔伦就笑着站在他旁边呢!
好怀念曾经还嘴硬的兰波…!
“好好好,现在当上长官了,脸皮也练厚了,”
福楼拜气哼哼的拜托布耶去拿酒,“接下来几天我们也没有任务了,要狠狠的和这位兰波长官喝一场!”
克莱芙和左拉配合发出“sir,yessir!”的响应,竟然还特意用了流传范围广到人尽皆知的英语。
被同僚起哄的兰波哑然失笑,只强调一句。
“不准灌保罗的酒,他喝不了多少,很容易醉过头。”
至于他自己,在捡回魏尔伦以前经常会喝酒,还是能陪这些人喝上好几轮的。
——然而,兰波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确切地说,和魏尔伦在一起这三年,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饮酒的他,酒量的上限早已被大幅度削减。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毕竟半醺与喝醉的界限,往往只需要再多一杯酒……
等到深夜散场,魏尔伦察觉到兰波似乎、好像、大概喝醉了时,后者已将小半个身体都倚在他肩头,吐息间都带着股浆果与甘草的甜香。
“兰波?”
魏尔伦尝试唤了声名字,换来一声略含糊的“我在”。
还有反应,好像也没有醉得很厉害。
看一眼旁边那群,已经七扭八歪地躺在沙发或者地毯上了,睡着还在不停砸吧嘴。
相比他们,兰波不仅衣冠整齐,还能站着回应他的话,确实已经很了不起。
魏尔伦没有发动重力异能,而是用自己的手臂扶稳兰波。
“我们回家吧。”
“好—。”
大概是[家]这个单词触动了兰波心底,令他弯起一个愉快的笑容,甚至用略拖长的尾音来回答魏尔伦,听上去实在……
很可爱,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兰波。
魏尔伦默默定了定神,才带着兰波一起离开雨果的庄园。
出于对雨果的大幅改观,他还特意先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再走,而不是直接擡脚离开。
雨果身上也黏着一个醉乎乎的波德莱尔,衣服都被扯得皱巴,精英气场顿时减少百分之八十。
“需要我安排司机送你们吗?”
仍然十分清醒的雨果伸手将那张笑嘻嘻凑过来的脸推开,边冷静而客气的回道。
“麻烦了。”
魏尔伦点头。
这里离他们的家很远,光靠他扶着兰波走回去是不现实的,公交又早已停运。
好在雨果的庄园自带司机,能让他们比较方便地回去。
坐在轿车的后座里,兰波仍然能勉强坐直身体,只用手撑着脸,似乎在看窗外飞逝的风景。
魏尔伦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问过兰波,对方不肯说——或许在兰波酒醉的状态下,会愿意开口呢?
“兰波,”
魏尔伦喊了声他的名字,在那双略迷蒙的金眸望过来时,问出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关于他一直没能学会的那门语言。
“你之前送我的狗牌……上面用库什图语写的最后两行字,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