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或者说这只眼睛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洪水开始涨起来了。
地面开始钻出来无数细长的、扭动的红色线条，像是红线虫一样到处乱爬，很快整个地面都被一层薄薄的红色覆盖。
无数的红线虫组成了这次淹没人类文明的潮水，水位在一点点上涨，天上的眼睛也在缓缓睁开。
最开始只是一条缝，还看不清眼皮底下的眼球是什么样的，但人类已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他们在被注视着，在被至高无上的存在注视着，他们应当虔诚的皈依无上主，让祂得以带领他们这群戴罪之人前往永乐安宁的净土。
在第一个人打开窗户动作决绝的跳下去的时候，人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接二连三的有注视着天上眼睛的人迅速的、像是下饺子一样跳了下去。
普通人只是看一眼天上的眼睛就会被精神污染，优化者稍好一点，但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持续太久，即使最后洪水会退下去，人类依旧会全部被污染。
各个避难点陆续把窗户关好，窗帘严严实实的拉好，但是已经迟了，恐惧和疯狂已经开始在避难点内蔓延。
在洪水开始上涨、眼睛睁开后，通讯线路很快被污染，各个城市之间的联络完全被切断，避难点之间变成了一个个的孤岛。
灾难刚降临，局面却已经开始失控。
景惜和诺亚已经从窗边离开，不再看天上的眼睛。餐厅的窗帘也在第一时间全都拉了下来，他们这里的情况相对较好，但其他的地方……他们根本不敢细想。
不过现在除了等待，他们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正的神明，他们此刻也想双手合十的虔诚祈祷。可惜现在想要毁灭他们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吗？所有人的内心都在恐惧而焦虑的思考这个问题。
让明天的太阳再升起来吧。人们在内心忏悔着自己的过错，想着如果早知道世界末日要来了，他们就不会再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亲友吵架怒骂。
如果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他们一定会好好生活，格外珍惜这重新得来的生命。
*
“你相信吗？”安宿站在椅子旁边，看向苏沐安她们，“你觉得人类在劫后余生之后，他们会改过自新吗？”
不会。苏沐安没有犹豫的在心里给出这个答案。
人们总是会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忏悔的痛哭流涕，说着“我再也不敢了”、“绕我一命，我以后改过自新”，但等到刀真的放下来了，他们又会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
欺骗、争斗、猜忌……人类的劣根性深埋在他们的基因中，任何外力的压迫都没法将这样的基因从他们的身体里剔除出去，基因优化、基因劣化也不行。
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谎言和战争就会存在一天。
所以人类就应该毁灭吗？苏沐安在心里想着安宿问出这句话的深意。
但是不需要他们回答，安宿自己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不会，但是我依旧想拯救他们。”安宿说这句话的表情又变成了苏沐安熟悉的带着微微空洞的温柔。
在安宿说话的时候，纯白色的地面上正在长出黑色的长杆菌菇，而在长杆菌菇的顶端，是一只只正在慢慢睁开的猩红色的眼睛。
菌菇长得很快，几乎是眨眼间就长到了齐腰高，她们就站在一片齐腰高的黑色菌子中。
座位后面的菌菇生长速度更快，很快就长到了和比她们的人还要高，而在长到这个高度后，一个身影从茂密的菌菇从里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是江谌，但又不是江谌。
他依旧有着苏沐安熟悉的外表，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就像是苏沐安在云上岛见到的无上主的胚胎一样。
在出现之后，他没有说话的打算，也不攻击她们，只是安静的走到座位前，缓缓的坐下。
苏沐安感觉这一切都莫名的荒诞，荒诞到可笑。
可她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开口发问的还是宿瑶。
安宿看着她们，看着她精心培育出来的孩子，露出了疲惫的微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
没有人打断她，安宿接着语气平缓的往前回忆。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大概是从我刚懂事开始，我就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世界被红色淹没，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的预知能力在觉醒。
“我第一次清晰的预知到世界毁灭是在我进入实验室后，我看到世界被污染吞噬，人类却还在相互争斗，最后人类理所当然的走向灭绝，世界变成一片沉寂。在意识到我可能又预知优化能力后，我又无数次的预知到了未来，无一例外的，都是世界被污染占据，人类走向灭绝。
“我第一次做到不同的梦是在离开联邦实验项目，也就是安琪项目刚被叫停的时候，当时我非常焦虑，我不想放弃安琪这个项目，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人类灭亡。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类幸存下来的未来，这个未来一开始很模糊，但后来越来越清晰，我开始按照这个梦进行我接下来的计划。
“我在离开联邦行政中心前，用还没被封锁的安琪项目实验室创造了这个项目最后一个实验品，这次我没有选择用培养皿催化胚胎，因为我已经打算离开联邦行政中心了，于是我把这个实验品放进了我自己身体里，我像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用身体孕育这个实验品。
“说实话，在她出生之前，我都没法肯定这个实验品会成功，好在一切都和我见到的未来一样，实验品很健康，基因稳定完整，关于优化能力部分的基因和我的基因相似度很高，甚至比我的还要完美还要稳定。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完成了拯救人类计划中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我给这个完美的实验品取名苏沐安，她也是唯一一个完全自然生长，没有在培养皿或营养仓里住过一天的孩子。在苏沐安之后，我不需要再进行安琪实验，我转而开始进行安玖实验。我知道当时地心的污染源尝试着往地面运送了一个特别的污染源，我按照我见到的未来找到了它。
“它当时还很小，穿越厚厚的地幔地壳的过程消耗了它绝大部分的力量，它很虚弱，但也不是人类能消灭的，因为它本质上属于这个世界最本源的力量，我只能从它身上提取一点物质用来做实验，同时控制它不能从周围获取能量恢复力量，一直保持虚弱状态。
“它出现在地面的位置在湛江，我在湛江待了很久，在湛江完成了几乎全部的安玖实验，但很遗憾的是，安玖实验比安琪实验还要惨淡，我用这个特别的污染源和我自己的基因作为母本，培育出来的上百个实验品中，成功长大的实验品只有两个，一个次品，一个成品，她们都没有达到苏沐安这样的完成度。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够用了，我给次品取名安玖，成品取名宿瑶。在试验完成后，我也没法再继续控制这个特殊的污染源了，即使我不让他吞噬其他污染源，但地面一直在源源不断的渗出污染物质，我根本没法阻止它恢复力量。正好当时湛江缩小了监管区，我在确保它暂时不会被人类发现后，就离开湛江回到了联邦行政中心。
“这次回去，我带上了我的三个孩子，白天我会教导安玖和宿瑶如果处理污染和战斗，把苏沐安送去上学，等到晚上，我回到苏沐安身边，像是寻常母女一样陪伴她长大。因为苏沐安不一样，她需要获得爱，她生来就是要被爱的，只有她得到足够多的爱，她才能成为计划中合格的关键一步。”
苏沐安听到这里出乎意料的平静，宿瑶和安玖也是。如果她们是生长在普通的和平年代、普通的家庭中的三姊妹，此刻恐怕已经开始指责安宿偏心还要找理由。
但她们不是。她们生长在一个畸形的时代和一个畸形的母女关系中，获得母亲的爱不意味着她是被偏爱的，而只是因为她要发挥更大的作用。
她们都只是工具，只是棋子，没有棋子会计较被放在棋盒里时，谁先被放到棋盘上，谁又被使用的次数更多。
对工具来说，情感过于丰沛是件坏事。而安宿却还在刻意培养苏沐安变得情感丰沛，变得柔软，变得被爱意包围，也变得想爱周围的人和这个世界。
而等到苏沐安按照安宿的设想变成被爱意簇拥的人，她又冷漠的宣告，这只是一个错误。
苏沐安也觉得自己是个错误，但她错在哪里呢？
安宿还在继续往下讲，“计划在苏沐安十八岁之后正式开始，我离开了她，也离开了宿瑶，我只带走了安玖，因为接下来的计划还需要她。我开始在各地之间奔波，我到处寻找从地心钻出来的污染源的痕迹，我也是在这时发现了无上主会的痕迹。
“地心的污染源在意识到祂第一次送出来的污染源被截留后，又进行了一次不一样的尝试，祂分出更小的污染源，控制了人类，创造出无上主会。祂给自己起名无上主，这是个很贴切的名字，在和祂打交道的数年内，我无数次的惊叹祂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我也是这时候开始怀疑我见到的、人类得以延续的未来是真的吗？
“然后，我发现，这个唯一的、人类得以延续的未来，是假的。”
安宿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了一下，她笑了一声，很空洞的笑，“这个梦的出现不是因为我预知未来的能力，而是我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下臆造出来安慰自己的幻想，我自己臆造了一个乐观的未来出来，还用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欺骗了自己的几十年。太可笑了。”
她又笑了一声，“真的太可笑了，我当时几乎崩溃了，我一度想寻死，我不想变成污染物没有尊严的死去，连作为人类的死亡的资格都被剥夺，但这时候我又预知到了一个真正的未来，我看到在这个未来里，人类灭亡，但我、和我的孩子，能茍活下来。”
安宿的视线聚焦在对面的苏沐安、安玖和宿瑶身上，她们正用一种模糊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但她们已经抵达这样的未来了，她们活了下来，也只有她们活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污染淹没了。”这次开口的是江谌，他的声音没有变，依旧是苏沐安熟悉的清亮悦耳的声音，只是语调变了，变得更像是无上主的胚胎了。
江谌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猩红色的光流溢出来，他在注视着苏沐安，用一种冰冷而缱绻的目光。
周围已经长满了长到腰际的黑色菌菇，作为伞盖的拳头大小的眼睛也全都睁开了一条缝隙，在安静的注视着苏沐安。
在浓郁的黑色和猩红色中，苏沐安能清楚的看到遍布整个污染区的猩红色的眼睛无一例外的正在看着她。
她正在被注视着。她觉得自己理应在这样的注视中感觉自己是低入泥土的蝼蚁，而神明正在注视着她。
但她只感觉到束缚，感觉到这些目光像是一条条细长的红线虫一样捆缚在她身上。
“他们……应该快要死了吧。”江谌说。
他们是指谁，是指景惜、诺亚还是齐纪樾？
应该都是。除了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他们，所有人类都在劫难逃，除了她们。
苏沐安得到了真相，但是在得到真相后她只觉得空洞。
“为什么？”宿瑶代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是宿瑶可能也不知道到底还要得到什么答案，因为安宿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就像是恐龙也会被一场或是火山喷发或是其他什么灾害而一夜之间灭绝，变成后来者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化石，人类当然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生命诞生、死亡，最后湮灭，这是万物衍生的法则，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任何一个物种能够逃过。
只不过是不幸的，击鼓传花的游戏正好停在她们手上，她们变成了鼓声停下时拿着花，要被惩罚的倒霉蛋。
先行者已死，后来者不会再有诞生受苦的机会，享受绝望、苦难、灾害的只有他们这些现在的生者。
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可问，非要问的话……
——只是因为你倒霉而已。
挣扎或许有用，但在绝对不对等的力量前，挣扎除了让自己更痛苦外，没有其他用处。
就像是安宿。她挣扎了一辈子，以为自己要成功了，结果却只是把自己、把人类、把世界引向了另一个痛苦的无间地狱。
“因为人类灭亡的结局在诞生之初就已经注定。”江谌的眼睛慢慢睁开，“因为一切都只是虚无而已。”
江谌没有再理会宿瑶，“安宿，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
安宿很慢的点头，“对。”
“什么约定？”这次发问的是苏沐安。
安宿没有逃避苏沐安的问题，或者说，现在逃避也没有任何用处，“约定是，我们四个会活下来。我把你带到这里，而我们在这里等到污染结束后重新回到地面，或许还会有幸存的人类，我们会和幸存者重新建立家园。”
苏沐安终于笑了，“你说的‘我们’，包括我吗？”
安宿看着苏沐安的眼睛，用一种空洞而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不包括你，沐沐，你会留在这里，见证永恒。”
苏沐安已经不知道安宿在说什么了，她只是一个人类，本来无上主这么执着的喊她一个人类当新娘就很荒谬了，现在安宿还觉得她能在这里陪一个污染见证永恒。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是特别的？为什么无上主会被我吸引？只是因为我身上的优化能力吗？”
苏沐安的语气很平静，安宿的语气也很平静，“就像童话故事里恶龙总要捋走人类最貌美的公主，污染也要带走人类最貌美的公主，只是不凑巧，这个公主是你。”
太可笑了。苏沐安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理由，但她又知道安宿不是在搪塞她，因为恶龙就站在旁边听着，默认了这个比喻。
江谌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他猩红色的眼睛也像是西方神话中恶龙的眼睛一样，冰冷而贪婪的注视着苏沐安。
苏沐安突然想到了在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无数次听到记忆中安宿告诉别人，苏沐安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变成了牺牲品，变成了献祭给恶龙的公主，而她的妹妹们却能从这里走出去。
“如果这样才能活下去，我宁愿死在这里。”一直沉默的安玖开口，往前站了一步挡在苏沐安面前。
宿瑶没有说话，但也上前一步站到了苏沐安面前。
局面突然变得像是安宿成了真正的大反派，苏沐安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劝安玖和宿瑶离开，还是说些其他的。
但在苏沐安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之前，安玖和宿瑶突然脚下一空，消失在了原地。
安宿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苏沐安没看到安宿有任何本能的想要上前拉住她们的小动作。
苏沐安已经完全搞不懂安宿到底在想什么了，她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自己任何一个孩子，却又为了她们四个的性命做到了这一步。
察觉到苏沐安的目光，安宿主动解释说：“这里是在地下，从我们踏上台阶开始，我们就在不断的往地下走……无上城是一座地下城。”
安玖和宿瑶掉下去，其实是在往地面掉。苏沐安听明白了，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问：“你还不走吗？”
安宿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我现在就走。”
她们没有道别，安宿和安玖她们一样，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她，和正朝她走过来的江谌。
苏沐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江谌，看着他用这双猩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在中心塔的海洋餐厅见到这样的江谌时的画面，也想起了她被无上主的胚胎捋走被困在地下时枕在他的腿上时的画面。
在江谌用他带着熟悉的温度的手牵住她的手时，苏沐安脑海中的这些画面全都打散，变成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会有骑士来解救她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