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昭寒被春喜按着坐到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又泛红的脸,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头发更是乱糟糟披散着,几缕被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颈侧。
这副形容……
她心头一阵强烈的懊悔翻涌上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怎么就睡过了头?明明昨夜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早些起的!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份悸动和羞赧。
裴寂他现在会在前厅吗?还是已经在路上了?
她是不是错过了他刚到的时刻?
“快些!”洛昭寒看着镜中春喜慢条斯理梳理她长发的动作,忍不住催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的衣料,“随便挽个发髻就好!越快越好!”
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一头青丝上,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到前厅去。
春喜只当她是怕怠慢了贵客失了礼数,手下动作利落起来,一边梳一边笑着保证:“小姐放心,婢子省得轻重,定梳得又快又好!您坐着别动,保管误不了事。”
她麻利地分出发缕,篦子带着暖意一下下刮过头皮,带来些微舒适的酥麻。
洛昭寒却如坐针毡,目光死死盯着妆台上那支素银簪子。
“对了小姐,”春喜忽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未停,闲聊般道,“方才您还没醒时,少爷来过了。”
洛昭寒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锦策?他说什么?”
“少爷就问您醒了没,”春喜回忆着,“还说,若是您醒了,想不想去前头一同见见裴大人。”
弟弟的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洛昭寒心底炸开。
锦策特意来问!
这分明是裴寂已经来了!或者,已经近在咫尺!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又被春喜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
“小姐!头发还没挽好呢!”春喜又好气又好笑,按着她的力道加重了些,“天大的事,也等梳好头再说!您这样湿着头发、散着发髻冲出去,成何体统?裴大人见了怕也要惊着。”
她拿起那支素银簪子,稳稳地插进初具雏形的发髻里固定住,“您就安心吧,少爷在前头支应着,出不了岔子。婢子手脚快着呢。”
洛昭寒被按回凳子上,身体僵硬,胸口剧烈起伏。
春喜不知道,她根本不是怕失礼,她是怕错过。
怕错过他进门时那一眼,怕错过他声音响起时那一瞬,怕错过任何一丝与他有关的痕迹。
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逼自己定住,目光却焦灼地黏在镜中映出的房门口方向,仿佛下一刻,那人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
此刻的抚远将军府大门外,气氛却透着一种奇异的紧绷。
一辆玄色平顶马车稳稳停在阶前,拉车的健马毛色油亮,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车夫来福今日也格外精神,一身崭新的靛蓝色棉布短袄,头上戴着新毡帽,腰杆挺得笔直。
大门早已敞开。洛锦策一身宝蓝色锦袍,外罩银鼠皮坎肩,站在门前石阶上,脸上堆着温煦的笑容,准备迎接这位位高权重却素来冷僻的大理寺少卿。
然而,当裴寂弯腰步下马车的那一刻,洛锦策脸上那训练有素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几分,像是白日里猝然撞见了鬼。
这是裴寂?那个常年裹在一身玄黑官袍里,周身三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冷面阎罗”?
眼前的人,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
一身簇新的雨过天青色云锦直裰,衣料在冬日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细看之下,暗纹是极为雅致的同色系云水回纹。
领口、袖口滚着一指宽的银灰色貂鼠风毛,柔软蓬松,衬得他略显清癯的下颌线条都柔和了几分。
腰间束着一条墨玉带,悬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最让洛锦策瞠目的是他头上束发的发冠——往日那顶式样古板老气的乌木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样式简洁却极为精巧的白玉冠。
这一身,从头到脚,精致考究到了头发丝儿。
非年非节,非赴御宴,仅仅是来将军府拜个年?
洛锦策心里的惊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急速扩大。
他搜肠刮肚,把裴寂有限的几次公开露面在脑子里过了个遍。
宫中赏花宴,这人一身深紫官袍,坐在角落冷眼旁观;上回接风宴,他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鸦青,敬了杯酒便再无言语,活像尊移动的冰山。
何曾有过半分今日这般孔雀开屏似的隆重?
裴寂已稳步踏上石阶。
玄色厚底官靴踏在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轻微的声响。他走到洛锦策面前一步之遥站定,目光落在洛锦策脸上。
然后,这位以冷硬著称的大理寺少卿,唇角竟然向上弯起了一个温和的弧度。
洛锦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嗖”地一下直窜上天灵盖,头皮都麻了。
他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见到裴寂笑!
这感觉比看到万年铁树一夜开花还要惊悚百倍!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洛公子。”裴寂开口了,声音依旧偏低沉,却没了往日那种冷硬感,甚至还微微颔首示意,“新春吉庆。冒昧登门,叨扰了。”
洛锦策被这一声“洛公子”和那抹笑容砸得晕头转向,舌头都有些打结,连忙拱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裴……裴大人言重了!新春吉庆!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他侧身让路,引着裴寂往府内走,只觉得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
看着裴寂走在前方,洛锦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千斤巨石。
反常!太反常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裴阎王平日里连个正眼都吝于给人,今日竟如此盛装,如此和颜悦色,所图必定极大!
洛锦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求父亲办事?什么样泼天的大事,值得这位爷自降身段到如此地步?
莫非是牵涉朝堂倾轧的绝顶机密?抑或是大理寺遇上了捅破天的惊天大案,要父亲动用军权相助?无论哪一种,都凶险万分!
父亲身为武将,手握重兵,最忌惮的就是卷入这些文官,尤其是掌管刑狱纠察的大理寺的浑水里!
一个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