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皖听到了一句话。
一句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从公子嘴巴里说出的话。
一句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听得到的话。
就是,
“等我回来,就如你所愿的,你再往前走一步吧!”
那句话从廖皖耳朵里直至钻进她心里,
又从她的眼睛流出来,化作一滴滚烫的泪水,
滴到地上,融化了一小处积雪,
是她身边地上的那一小堆,
也是她心里最深处的那一小堆。
即便寒风凌厉。
廖皖那一刻也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那一句话,让廖皖的整个人再一次沸腾起来。
再往前走一步……她真的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吗?
景篥的语气很笃定,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甚至还悄悄偏了偏脑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亲得很重,廖皖明显地感受到了。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用最温柔亲和的声音和他说:
“看吧,往前走一步一点儿都不难的,我也要往前走了!我们一起都往前走吧!”
“还有扇子上我题了一首诗,你有空看看。”
说完,又用力地抱了抱她。
廖皖知道,那是景篥的表白。
现在的她一无所有,没有了能力,身体也不太好,服侍人也力不从心了。
她现在对他一点儿用都没有了,而且还是那么普通,
长得不好看,擅长的也就是些奴婢擅长的事情罢了。
就是这样的她,一个依然卑微如蝼蚁,不值一提的她。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已然接手了护国将军位置的景篥,
那个俊美至极,美好至极,挑不出一点儿下次来的京城第一公子,
如今却弯下身,低下头,凑在她这般低贱的人身边,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于是在他起身的时候,廖皖却伸出手,
紧紧抓住他的领子,又把他给拉了回来。
两个人的距离靠得极近,看起来就很不对劲儿。
旁人虽然诧异,但因为都知道,
她是他最珍视的宫女,
她对于公子有过救命之恩,
加上此战估计是死战,
此别或许是诀别。
便觉得如此“黏糊腻歪”会儿也是正常的。
廖皖这一生,目前为止看过许许多多的人的背影,
大多都是要不再搭理她,弃了她,抛下她,让她滚远点,
才看到的。
他们都在告诉她,他们讨厌她,也让她别再跟上来了。
他们是要落下她的。
虽然现在的公子也是要离开她,
虽然同那些人一样他也即将背身而去,抛下她。
但是廖皖心里突然有一种预感,
即便他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她招手,
即便他为了她也流了眼泪,还绽放了笑容,
即便他答应了她一定会回来,也会早点儿回来。
但是她还是觉得心里很慌乱,
总觉得,公子好像要回不来了一般,
她知道她自己绝不该这么想的,
她这一辈子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他好,
怎么能在这最关键的时候这么想呢?
可是那个念头却萦在她心里,
怎么都无法消磨。
他不会不再回来了吧……
廖皖不懂战事,但听陛下说,听将军说,
听付恩说,此战几乎没有打胜仗的可能的,
天气很不好,我方也只有敌方的十分之一,
马儿也都跑得没有那些旷野上的马儿快,
去了几乎就只是负隅顽抗,是送死。
廖皖知道,景篥也说,
他有以少胜多的办法的,
他不会死的。
“景篥!”
廖皖往前一步,然后这么喊了一声。
“景玉澄!”
她又向前一步,这么喊了一声。
景篥也再一次回过头来,和她挥了挥手,
又说了一句:“听话,在家等我回来!”
说完就翻身上马,
很快就消失在了廖皖的视线中,
融进了那飞雪之中。
廖皖泪流满面,站在原地,
任凭那寒风凛冽,雪花吹打,
独自承受那份冷意,
直到所有来送他的人都离开了,
廖皖却还留在原地,站在那风雪之中,久久不愿意离开。
“廖皖姑娘你快离开吧,公子吩咐我们要照顾好您的。”
“现在这里姑娘最大,一切都是姑娘说了算。奴婢们没有您也是不行的,快回去吧,姑娘,要是怠慢了您,公子回来要降罪的。”
“奴婢宁可不要说了算。”廖皖这么自言自语道,“奴婢只要他不要走……”
廖皖曾经一度真的很羡慕余小姐,呼风唤雨,
对于那么多人,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以当家作主,可以随心所欲不顾后果地做决定。
但现在,即便她似乎也可以这样做了,
在这个景府里,她完全可以任意妄为了。
可,现在的她却开始后悔了。
“姑娘……公子说了,您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您是他的家人,是这里的主人……”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我和你一样都是奴婢,之前是,之后也是。”
她对那个小宫女这般说道。
虽然真的很想再往前走一步,
但“奴婢”这个身份对于廖皖而言有着太多的意义了,
承载着她人生里全部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她一切的悲伤和幸福都起源于这个称呼。
所以,她还是觉得自称“奴婢”最好,最喜欢,最舒服。
廖皖本还想在那雪地里再站一会儿,
想着是不是主要脑袋冻得冰冰的麻木了,
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自己要全心全意地盼着他好才可以。
直到又来了几个人,把她生拉硬拽拖回了屋内,
还点上了火炉,送上了暖衣,把她安置妥帖。
廖皖知道是公子的心意,便也不好拒绝,
只好暂且又回到了那里。
如廖皖所想的一样,
那就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公子名篥,竹子制造,坚韧正直,但演奏之声婉转凄厉,令人难过。
公子字玉澄,如美玉一般温润,如清水一般澄澈。
公子姓景,是京城的太阳。
而如果没有太阳,也就没有京城了。
廖皖终于回到自己屋内,掸了掸落在头发上的雪,
从抽屉里拿出那把承载了太多的扇子,
打开一看,如公子所言,上面果然已经有了一首诗。
是公子的笔迹。
那扇子不算很小的,不过那首诗也很长。
所以公子写的是最小的小楷,
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扇面,
要仔细看清才能看清楚。
廖皖举起扇子念了起来,用他教给她的嘴是抑扬顿挫的语音语调,
学着他的样子,亮声念起了那首诗。
那一首,他很喜欢的,廖皖也说过很喜欢,甚至是最喜欢的,也是他想要送给她的诗。
“黄杨文局龟螭蟠,琢成骰子双琅玕。初凝月破云中堕,复怪星移指下攒。”
“谁识兵奇势可保,坐看将军上一道。有时彩王非所希,笑出单于出重围。”
“凫惊隼击疾若飞,左顾右盼生光辉。家本联姻汉戚里,身是长安贵公子。”
“名高艺绝何翩翩,几回决胜君王前。扈游长乐与祈年,入望青云白日边。”
“谪宦江南岁阴晚,还将此道聊自遣。由来君子行最长,予亦知君心寄远。”
这是公子在临走前留给廖皖最后的东西。
也是他此生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廖皖的担心不错,那个人啊,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那一步之遥也即将成为这世上最远的距离。
注明:
本章节引用诗词的最后一句也是这个故事的标题,
以上附上全诗词,感兴趣的可以自己再去深入了解一下。
本诗是《薛卿教长行歌(时量移湖别驾)》,作者是唐代的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