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是时候了
海照月进堂屋的时候,翁红玉正坐在织机前艰难地整理梭子。她将脑袋凑得极近,整个人几乎快要从轮椅上翻下来。
她连忙赶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活,“师傅,我来吧,怎么不叫我?”
“后院的活忙完了?”
“嗯。刚刚检查了一下,泥快晒干了,我又补了一次二号缸的水,下午应该就能进行第八道熬煮了。师傅,这次把握多大?能成吗?”
翁红玉笑了笑,“你啊……你自己心里没有数?”
海照月抿了抿嘴,也笑了。
她们讨论的正是晒在后院的那匹云纱。
海照月学艺的第一年,翁红玉什么都没有向她透露,只是隔三差五就让她重复担水挑泥、分辨水质细微的不同。
学艺的第二年,在她已经掌握了全部的缂丝技术,并可以脱离翁红玉的指导独立创作后,翁红玉开始当着她的面制作云纱,但也没有告诉她她在做什么。
翁氏云纱以轻薄飘逸如浮云出名,但百年前就已失传,连翁红玉也只在童年时见过一次,还是她干爹翁礼珍藏起来的一小块。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第一次做出接近童年中那匹云纱的样子的纱时,海照月却脱口而出了它的名字。
“云纱?!”
于是,震惊之余,翁红玉对她再没有任何遮掩,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云纱的事都和盘托出。
包括她选择在怀树隐居的原因。
百年前,旧王朝还未倾覆时,翁氏还是一个累世大族,世代盘踞在M省的怀桑市,几乎垄断了当地的织造业,其中尤以缂丝和云纱两样技术举国闻名,但世人皆知,这两项技术被牢牢把控在翁家本家手里,织品专供皇亲贵胄,只在王朝倾颓边缘才有些许流落到民间。
传闻那时几乎半个怀桑的土地都归翁氏所有,亭台楼阁、山川湖泊……应有尽有。每当翁氏开始动工,浣纱的水声便响动怀桑,是当时有名的盛景。
只是后来战火四起,怀桑市也无法幸免被卷入战火中,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山山水水毁于一旦,当地人民流离失所,仓皇逃难,有些人就此一辈子都没有再回到怀桑,包括翁红玉的义父,翁礼。
“我问你,你跟着我这么久,有没有发现云纱的制作过程有什么奇特之处?”
海照月侧着头想了想,“……水?”
“呵呵,我还以为你会说是要经过九泡九晒九煮。”
“各家制纱方式各有不同,或煮,或发酵,或蒸,或晒,云纱只是制作过程更为繁琐一些,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这泡、晒、煮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介质——‘水’了吧?师傅,我说得对不对?”
海照月得意地扬起脸。
“不对,不是水,”翁红玉摇了摇头,意味深长,“是泥。”
“泥?”
“就像你说的,制纱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差别之处就在这泥。”
翁红玉叹了口气,“义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翁氏之所以世代都扎根怀桑,无论如何富贵都不肯迁离,原因就在于用于制云纱的泥只有怀桑的沃湖才有。”
“沃湖?”
“嗯。沃湖,怀桑市当年第二大湖,是翁家的内湖,贯穿翁家祖宅。义父管家时被典出去了大半,后来怀桑被土匪外敌占领,翁家人举家逃难,这湖就再也不属于翁家了。”
“那……战后翁老爷子没有再回去吗?”
“当然回去过。”
“我跟你说过吧,我一岁多父母双亡,幸亏得我义父收养。当时他三十五岁,之前一直在各地流浪,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收养我之后,他便带着我在彭城暂居下来,一住就十来年。”
“我十五岁那年,国家终于从风雨飘摇中安定下来,义父便决定带着我返回怀桑。只是经过连年战争的摧残,怀桑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听说土壤、水源里都被埋下了不知名的细菌病毒,防不慎防,治理了很久,沃湖的面积也缩水了一大半。”
“我们又在沃湖边暂居下来,义父尝试用沃湖的水重新做云纱,努力了两余年,终以失败告终。义父便带着我离开了怀桑,又开始在各地流t浪。那个时候,义父已经年过半百,唯一的执念就是重新做出云纱,所以我们一直尝试着再找出类似沃湖的水源。”
“然后就找到了……怀树?”
“是的。但连年的折腾,师傅的身体已经迅速垮了下去。本来翁氏绝学,传男不传女,义父自觉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又实在收不到合心意的男徒弟,所以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翁红玉唏嘘一声,“但可惜,我学艺不精,又实在谋生困难,还是没撑住,在二十一岁那年匆匆嫁了人,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又重新将缂丝捡起来,至于云纱……”
她苦笑道,“若是有生之年,我能做出来,也算是义父在天之灵保佑吧。”
海照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难怪翁红玉儿孙满堂,性格也不怪异孤僻,却依旧坚持在怀树这么偏僻的小山村隐居。
“那……沃湖现在呢?不能再回去吗?”她讷讷地问。
怀桑一个大市,怎么说也总比怀树这个地方好吧?
翁红玉落寞地摇摇头,“几十年来,沃湖连年淤塞、水位不断降低,随着怀桑市发展越来越好,现在已经被填平造了房子了。”
海照月震惊地张大嘴,半天都合不拢。
暗自惊叹这才是真正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想到这段往事,她不由低叹一声,加快动作给翁红玉梳理新添的十几个梭子。
这是翁红玉织了两年的“百鸟朝凤”图。
她的重孙女计划明年结婚,她打算把这个送给她作为压箱底的陪嫁。只是毕竟年纪大了,进度自然缓慢一些。
“老喽,老喽。”
看着海照月双手灵巧地在梭子间翻飞,翁红玉拿下架在脸上的厚重的老花镜,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别说这几十个梭子,就是百来个也不成问题。”
海照月开解她道,“这可跟年纪无关。您记不记得喵喵上次来?十来个梭子就吵着要瞎了,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