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天涯海角上一坨湿漉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
直觉告诉她,那是苗仲煜!
“猫猫——”
她一个闪身游到崖边,听到一阵艰难的咳嗽声。
苗仲煜变回了猫猫的样子,此刻正瘫在地上。
他身上的毛吸饱了海水,紧紧地贴在身侧,而他似乎连将水甩掉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咳嗽,看起来狼狈极了。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他才艰难地仰起身,一双紫水晶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而他的嘴里衔着的,正是那串被她扔进海里的龙鱼目手串。
“为什么……”
海照月看着他,没有接。
这么拼命为她去捞这串手串,为什么?
苗仲煜爬起身,将手串放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奶奶还在海道那边等你,不要这么快就放弃。”
海照月呆愣楞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你猜我下午去干什么了?”
“干……什么?”
“我跟着安家的家庭律师去收拾安宁的遗物了。”
之前,他一直避讳提及这个话题,怕刺激到海照月。
果然,听到“遗物”两个字,海照月的瞳孔一阵紧缩。
但他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你猜她的遗物里有什么?”
他喘了口气。
在缓和了一些力气后,走到那件被海照月扔在岸边的外套前,前爪一阵扒拉,从内袋中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指了指。
“信?”海照月看着他,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苗仲煜点点头。
海照月双手一撑,坐回了岸边,伸手拿过。
这封信表面没有任何署名和题字,摸起来微微有些厚,似乎并不只有信纸。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塞着两份东西。
一份似乎是用A4纸折成的厚厚一叠,这是信封摸起来很厚的原因。
另一张则是薄薄一张,她轻轻抖了抖,那薄薄一片便在她眼前展开。
是张花笺,上面的字迹亲切而熟悉。
这才是安宁给她的信。
月光暧昧而朦胧,难以看清信上的字迹。
她着急地将信凑到眼前,正要艰难地逐字辨认时,一束光打了过来。
是苗仲煜叼着他的手机正给她打光。
她顾不上感谢,如狼似虎地读着信的内容。
“亲爱的月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如愿去大海了吧。
听说人死前会将这一生的经历都像放电影般回顾一遍。我曾经回顾过千千万万遍,却依然搞不明白我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来。
我常常想,如果我要给自己写墓志铭,那很可能是:一个笑话。
自大的爸,专制的妈,早夭的弟,懦弱的我,这样的四个人,组成了一个畸形的家。
在认识你之前,我常常感到愤怒。
这种愤怒埋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经常期待一个导火索,能刷地一下点燃它,然后将我畸形的世界炸个粉碎。
但我不知道我因何愤怒,只是觉得自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却要逼迫自己装成正常人。
不是正常人,会给我爸妈丢脸。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边对他们感到愤怒,一边又害怕自己让他们丢脸。
于是,我一直画画,我把我的愤怒,我的恶意,我的恐惧,我的期待全都画进画里。
遇见你的时候,是我最绝望的时候。
我就像童话里那个被诅咒活不过十六岁的小女孩,每天都忐忑着死亡的到来,每天每夜都忍不住在想,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和空气,和微风,和一缕尘土有什么分别?
我开始疯狂画画,甚至幻想着能让世界看见我,这样,我也算能活在某个人的记忆里,不算白来这世界。
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样没用。
我的画注定和我一样,在我死后立刻像风一样消散。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你欣赏我、鼓励我、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你和我遇见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干净得近乎透明。
我甚至常常会想,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传统,要将一个纯净的灵魂扔进现实这个肮脏复杂的染缸?但我仍然感谢你们的传统,让我有了被看见的机会。
是的。
被看见。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心心念念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被看见”。
因为从来没有被我爸妈“看见”过,所以我愤怒,我不甘,我祈求他们的注视,以至于为了满足他们的期待而扭曲隐藏自己,直至连我自己都再也看不见自己。
多谢你,看见了我,也让我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重新看见了自己。
也多谢你,让我明白生命中美好的事情那么多,让我得以从黑暗的泥淖中脱身。
所以,原谅我的私心,我将我所有的画都留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个t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更爱惜它们。
如果它们恰巧也能帮助你看见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的意义,希望你也能找到。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突然想到如果现在我要重新给自己写一个墓志铭,会是什么?
大概会是:这是短暂、但幸福的一生。
只是这十八年,我都被身体所累,不能自由。如果死后还要长埋地底等人祭拜,未免也太悲惨了吧。
所以我选择了海葬,这样,我就可以变成风、变成云、变成水,变成你看到的一切一切……
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海的女儿吗?
看,我想像她那样,做个自由自在的快乐的精灵,这就是我为自己安排的结局。
每当有风响起,那就是我在唱歌~
不要站在我墓前哭泣,我并不在那里,我并没有沉睡。
……”
海照月读完信,擡起头看着苗仲煜。
“写得什么?”他擡起前爪,为她撩起湿漉漉的额发,温柔地问。
海照月茫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觉得整张脸都酸涩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折起信,又展开另一张纸。
这是一副画,只有线稿,似乎还没来得及上色。
画的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丛,花丛里一个姑娘在弯腰摘花,另一个姑娘架着画架在笑眯眯地画画。
她们身边趴在一只体态优雅的大猫,正在慵懒地摆尾。
花丛边一棵巨树下吊着一只秋千,秋千上坐着个小男孩,正翘着脚丫一晃一晃地荡秋千。
远处高山上有铺满玫瑰的瀑布倾泻而下,寥寥几笔,玫瑰的馨香已然跃然纸上。
安宁在画纸的角落题名:《平凡的一天》。
海照月瘪了瘪嘴,看看苗仲煜,又看看画。
月光突然炽烈,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苗仲煜走过去,温柔地抵住她额头,前爪轻拍着她的肩,就像以往无数次安慰她时一样。
“想哭的话就哭吧。我在呢。”
他说。
“嘀嗒——”
一颗莹润的珍珠落下,砸在粗粝的岩石上。
接着是三颗、四颗、五颗……一颗颗珍珠如倾盆大雨般落下,又被湮灭在呜咽的海风中。
远处,似乎有天籁的女声传来:
“不要站在我墓前哭泣,我并不在那里,我也没有沉睡
我是那映照在成熟谷物上的阳光
我是那轻柔的秋雨
我化作了千缕微风
我化作千缕微风在吹拂
我是那在雪中闪耀的钻石
我化作千缕微风在吹拂
不要站在我墓前哭泣,我并不在那里,我也没有沉睡
我是那急速飞行的小鸟
是那柔和的星光在夜里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