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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本命年(一)上(2 / 2)

“啊……儿子啊!你在哪儿啊?儿啊!你究竟在哪儿啊?妈妈真的好想你,求求你,快回来吧!儿啊……”

撕碎的画纸像战后燃尽的炮灰一样纷飞,她在绝望地哀鸣中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怕妻子接下来会像以往一样,伤害她自己,郭鹏连忙将她扑倒在地。

他依靠着身体的重量,死死地压着她,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胳膊,向上顶着的头,则用力地抵在她的脸颊上,难过地感受着她湿热的眼泪混合着口水甩在他的脸上,任凭她坚硬的下颚“咣咣”地撞击着他的头骨。

直到她在地上扑腾够了,挣扎到力竭,郭鹏才松开了她,然后费力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医生给妻子开的处方药,喂她服下。这药有放松肌肉,舒缓神经的作用。医生曾告诉郭鹏,一旦情况变得很糟,就不要再去管那些副作用了,关键是让她安静下来。

看着妻子呓语着睡去,郭鹏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又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有一滴汗水被他带进了眼里,又酸又涩,却没能激发出眼泪来。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在几年前就已流干,况且现在的情况,家里只能允许一个人流泪,而另一个人必须永远坚强。

他重新走回画架旁,弯腰将妻子今日那些不满意的画作,还有她刚才撕碎的纸屑一一拾起,再擡头时,望着那一张张贴满整墙的人像画,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些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儿子郭小鹏,从五岁到十岁男童的素描像跃然纸上,只不过那都是妻子想象出来的模样。

六年前,也是像今天这样初秋的一天,四岁的郭小鹏,被爷爷领着到楼下玩,自此走失。郭鹏他们报了警,也登了寻人启事,甚至翻开了小区里所有污水井的井盖也没能找到儿子的踪影。

一个月后,父亲穿着那一年过年时买回来的新衣新鞋,被人看见从武汉长江大桥上跳下,就此消失在江水里,母亲也从此一病不起。

后来有邻居声称,曾看见过衣着和郭小鹏一样的孩子,在案发当天被一男一女强行抱上了“豫”字开头车牌的面包车里。郭鹏夫妻便卖掉了房产,就此踏上了寻子之路。

将妻子撕得粉碎的画纸,一块块地拼凑到一起,郭鹏看见了一个陌生男孩的笑脸。望着他脸颊两侧那对让郭鹏又无比熟悉的酒窝,郭鹏张开嘴“噗呲”一下笑了出来,飞溅出来的唾液里混杂着鼻涕和眼泪。

儿子长得并不像郭鹏,倒是像妻子多一些,但是那对像被牙签扎出来的小酒窝,却是来自他郭家的基因。

郭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儿子带着这样的酒窝,笑着喊他爸爸时的情景,他背过脸去,眼圈控制不了的发红,一擡头,惊讶地瞥见父亲也在悄悄抹掉脸上的眼泪,好似那一声稚嫩的呼唤,昭示着这两个男人活着的意义,唤醒了他们全部的爱。

郭鹏与父亲的感情并不好,年轻时在长途运输队里当货车司机的父亲,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了没有高速公路的土道上。他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再出现时,郭鹏看见父亲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胆怯和陌生。

成年后的郭鹏,虽娶妻结婚,与父亲间的隔阂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少一些。他们俩时常会站在老房子里,对着墙上贴着的世界地图指指点点,为国际形式,中东战争,争论不休。

其实,郭鹏只是想同父亲较劲。就像小时候,每一次陌生的父亲回来后,对他的管教会令他不服一样,他要与父亲永远持相反意见。即便郭鹏深知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他也要这样做,这是他在潜意识里对父亲所做的惩罚。

郭鹏真正理解父亲与他和解,并不是在儿子郭小鹏那句“爸爸”的叫声中,而是父亲离世后,他踏上了寻子之路的过程里。

日日颠沛流离的生活让郭鹏十分想家,更分外想念儿子。他终于明白,若不是情非得已,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孩子,在外漂泊。

他终于理解了父亲,若不是为了生计,若不是为了让他吃饱穿暖,父亲是不会舍得离开他的。

寻子路上,颠簸的汽车,和常常精疲力尽的行走跋涉,治好了郭鹏的颈椎病。从前在银行里做柜员的他,常常跟当美术老师的妻子抱怨,再这样整日坐在柜台里,歪头接待来银行办理业务的顾客,他的腰椎和颈椎恐怕等不到退休就要彻底报废了。

旧病虽去,却添新病,自打郭小鹏走失后,时不时就有人打电话来声称知道孩子的下落,但要郭鹏支付一定数额的消息费。

最过分的一次是一个来自广东的电话,里面的男人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告诉郭鹏,郭小鹏被他们绑架了,只要他支付30万的赎金,就会放人。

救子心切,郭鹏不敢报警,反倒屡屡被骗,卖掉房子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却没有获得一点靠谱的信息。他得了重重的疑心病,妻子的精神,也屡次在充满希望和极度失望的两极中跌荡,最后彻底崩溃。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