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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场(1 / 2)

片场

巳时一刻,昌庆宫通明殿外,诸多宫女内侍表情惶恐地跪伏在地。

一门之隔,张玉贞身着样式简单的纯白丧服,神色平静地跪坐在木质案牍前。

在下旨赐死张玉贞之前,李焞已经将她的亲兄长张希载以“谋害国母”的罪名凌迟处死于军器寺前,家族内部的诸多亲属,亦遭到她连累,被皇帝处以极刑。

因此,张玉贞身上的这件丧服,是为已经死去的家属亲人们穿的,也是为即将奔赴黄泉的她自己穿的。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焞一袭红色的君王服饰,站在通明殿内,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曾经的爱人。

他的眼底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愫。

他始终不算是个刚决果断的人,又或者,张玉贞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确实太特殊了,对方是他真正在乎过的,唯一用心爱过的女人。

李焞对自己的后妃有宠爱,有怜惜,唯独张玉贞,只有张玉贞一个人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得到过他最真挚的爱。

不是君王对后妃的爱,而是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的那种爱。

因此,哪怕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法挽回的这一时刻,他还是没办法彻底抛却自己的眷恋。

他还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在语气冷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焞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听见的究竟是什么。

是想听张玉贞解释?听她狡辩?说她没有挟势弄权?没有恶毒的诅咒宽善的仁显王后?

不。

李焞在心底失望的摇了摇头。

那明明就是事实。

这些都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的事实。

跟心态还有些矛盾的李焞不同,在男人情不自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张玉贞就知道他关心的到底是什么了。

可她既不想配合,也不想回答,最后就只是这样保持着沉默。

“……你爱过我吗?”晦涩又难堪的一阵沉默过后,李焞还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语调冷淡,表情平静,衣袍后面死死攥紧的一只手却暴露了男人并不从容的忐忑心态。

听到这句话,这句张玉贞早有答案最后却还是由李焞亲口问出来的一句话,原本面无表情的丧服女子缓缓擡起了自己的头。

她目光不躲不避的直视向李焞,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笑。

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听到这句询问的时候,张玉贞真的很想笑,她也确实是不管不顾的笑了起来。

笑得讽刺,笑得畅快。

“当然——没有。”迎着男人眉头紧蹙的不快神色,张玉贞笑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没有两个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感到心底一阵快意,既有报复到李焞的快感,也有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

事情发展至今,张玉贞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前朝后宫,无数人盼着她死,想要她早点死,光靠李焞这点毫不值钱的爱,已经不足以令她脱离危险了。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还要说违心的话呢?

她早就厌倦了这虚伪的宫廷,恶心的王权,就算李焞真的能救下她,张玉贞也不想继续茍延残喘。

她已经说了太多太久的谎话。

她太累了。

案牍前的白衣女子,因为逐渐虚弱的身体,面容显得越发苍白。

她的美丽是上天赋予的最大杀器,即便是在最为狼狈的当下,她也依旧是美的。

苍白到弱气的面容,更显得一双眸子幽黑深邃,浑身上下,除了苍冷的白,就是幽暗的黑,这样一种对比极为强烈的感觉,搭配主角的妖艳笑容,更加令人无法忽视。

李焞注视着这样的张玉贞,笑容畅快说她从未爱过他的张玉贞,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就好像他才应该是那个被轻视、被抛弃、被伤害讽刺的可怜虫一样。

男人愤怒的大步向前,一把掐住张玉贞的脖子,将女人用力推到了一旁。

之后,他一脸厌恶的收回手,转身准备离开,张玉贞一手捂着脖子,无动于衷的看着对方远去,脸上那种讽刺而畅快的笑意迅速褪去,化为了一片漠然。

在李焞的第一道赐死旨意颁发下来的时候,张玉贞原是想向对方求情,让李焞留通明殿这些宫女内侍们一命。

她张玉贞心狠手辣,玩弄权力,她享受过真正的荣华富贵,如今落到这种下场,虽是很不甘心,但也没力气再去争辩什么抢夺什么了。

一直以来,跟随在张玉贞身边的这些宫女内侍们对她都很忠心,因为忠心,张玉贞想要救下他们的命,可同样的,也是因为对张玉贞的忠心,他们都不愿意在主子被赐死之后独自茍活,恳求张玉贞收回一开始的想法,允许他们跟她一起走。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玉贞经历过卑贱而黑暗的宫女岁月,推己及人之下,自然知道该怎么对身边人好。

不管她对待敌人对待外人有多么冷酷残忍,至少,张玉贞从没伤害过忠心于她的身边人。

她对这些宫女内侍们都很好,这种好,不仅体现在尽力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丰厚优渥的待遇上,更重要的,张玉贞把他们当人。

会哭会笑,有情感有软肋的人。

而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玩弄就能摔碎换掉的物件。

张玉贞付出在这些宫女内侍身上的真心,或许要比付出给李焞的更多,将心比心之下,这些身份卑贱但同样也有一颗真心的宫人们自然无惧跟随张玉贞奔赴黄泉。

女人是个聪明人,虽然她一开始确实有想办法救下宫人们的打算,但看他们都这样坚持后,也就顺势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玉贞知道,既然是跟随伺候过自己的人,那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李焞被她说动,愿意饶这些宫人们一命,他们多半也是被剥夺钱财赶出宫或是打发去冷宫干脏活累活的下场,说不定还要被她以前得罪过的那些人故意折腾陷害,最后凄凄惨惨丢掉一条命。

既然是这样,还不如早点跟她一起走。

因为已经彻底想通毫无顾虑了,张玉贞撕下了所有假装的伪面,用最直接最锋利的态度告别了李焞。

她既没有害怕,更不会有恳求。

在李焞怒气冲冲往外走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端起桌上的鸠酒一饮而尽。

“罪人张禧嫔!”

在正式下达赐死张玉贞的旨意后,李焞并未将张玉贞贬为庶人,也没有废黜张玉贞所生的世子,所以,在失了王后之尊后,张玉贞依旧是嫔妃的位份。

李焞站在通明殿的台阶上,神色厌恶地重述了一遍对张玉贞的惩罚。

他表情冷漠的转过身去,想看到张玉贞听到这些话后绝望失态的模样,结果,最先失去理智的却是李焞自己。

“玉贞!”

在发现张玉贞已经安静喝下了毒酒后,李焞神色大变,脚步惊慌的跑进了殿内。

毒酒发作得很快,张玉贞一脸苍白的倒在地上,当李焞跑去她身边小心翼翼抱起她的时候,有鲜红的血迹不断顺着张玉贞的嘴巴里流出。

过于刺眼的红,装点着主角那张妍丽绝伦的美人面,更有种令人窒息的强烈美感。

“不!不!我——”在亲眼见证所爱之人的濒死一幕后,李焞终究是乱了阵脚,他再也假装不出冷血漠然的模样,也完全忘了张玉贞方才说过的锥心之语,一心只想着阻止弥补。

“太医!太医呢?!快去把太医都给我叫过来!玉贞!玉贞我错了,你别这样,你不要这样……”李焞眼眶通红的呼喊着张玉贞的名字,他又开始像从前那样,以亲近的“我”而不是疏远威严的“孤”自称。

“我…我错了……是我的错……”

高贵的王姿态卑微的低下头颅,只为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原谅。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延缓甚至是逆转爱人的死亡,但怀中的那个人并不愿意给予王对等的回应。

毒酒穿肠之后,张玉贞感受到的是十分剧烈的痛楚,身体上每一处拥有感知的地方,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但她并没有狼狈的大喊大叫,痛到极致之时,也只是强忍着皱了下眉头。

耳边响起的是男人慌张惶恐的恳求自白,张玉贞没有回应,她甚至没有偏头去看此刻一脸崩溃的李焞。

透过通明殿那扇小小的圆形窗户,张玉贞看到了室外的蓝天白云,还有展开翅膀漂亮翺翔在天际的鸟儿。

她突然回想起了以前,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她被伯父收养,离开了居住了整整十年的旧住所,来到了一处新院子里。

伯父对她很好,院子的占地面积要比她从前的旧住所大了整整一倍,绿植花卉什么的也布置得十分精致,可小小的张玉贞站在院内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被深色屋檐牢牢框进去的天空,总觉得狭小,不安,有一种自己好像被束缚住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