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有悔第六章福祸相倚（四）
那日从听音阁离开后，楚曦然直接前往了宣府。时隔多日不曾拜会宣家舅父，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直到意欲离开之时，他才提及了自己有两位友人，受到了业宝近来引发轩然大波的假书之案的牵连。
宣家舅父同样在为此事烦忧，听他与涉事之人有所接触，也想从他口中问出些未被上奏的线索来。楚曦然亲身作证，奏明假书一事绝非子虚乌有，看出舅父确实不知全情。他料想，定是舅父手底下的得力之人，将此事隐瞒得妥当，才能逃过了他这宗主的双眼。
他正好借机探问，宣家将对那些个舞文弄墨的状士作何处置。
万幸，宣家目前不过是捉拿了这些人在挨个审问详情，他们齐齐宣称，诉状所述之事千真万确，写下这一状纸传阅出去，全是为民除害，绝不后悔。
有他这位亲外甥佐证，宣宗主确认此事非空xue来风，若不继续严查，难以平息民间众怒。
楚曦然替文人说了情，宣宗主亦知，这些大义之士心中实有冤屈。可他们揭发假书之事拿不出证据来，扰乱业宝安定有罪，只能论无功处置，记滋事之罪。当务之急，是宣家将那背后捣鬼的人揪出来，拿出证据，给世人一个交代。在此期间，文人还得在牢中安分地待着，若找不出实证来，唯有拿他们治罪，以儆效尤。
至少在没得到最终结论前，成兰雅集之人不会有闪失，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楚曦然翌日便将这暂时的好消息传递去了听音阁。
他本想亲自前去，可另有要务——协查之请被宣宗主许可。
他本以为舅父不便让他插足宣家事务，舅父却称，以他的立场，反倒更好办事。
他一心秉承公正，只求快些挽回宣家的声誉，为母族尽力，也要为天下之公道查出那不法之人。这何尝不是一件积善之事呢？在怀着替天下之人伸张正义这一想法之后，楚曦然真切体悟到，为何那群无权无势的读书人会做出这样艰难的抉择——以弱势来对抗统领者，无异于以卵击石。原来，信奉着大道义，行大道义之事，是这般让人心生畅快。
他从这一事之中，找到了往日里没有的乐趣。那股傲然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惟有此时才能叫人深感真切。
可他这一举动，着实让宣家之人对他生出了敌意。事后他才悟得舅父深意，出这样大的事，岂止两三人伙同联手，越追越知其中牵连甚广。
经过好几个昼夜不分的日子，终于被他抓出来了——在暗地里联合商会，犯下抄作假书之事的主谋！那是宣家旁系中一个地位颇高的长老之子，也是宗主的一个堂兄弟。他借用与宗主是同宗兄弟之名，号令业宝书商会听命于他，鼓动商会里的各位东家，本意要替宣家守住遗珠，不被外人抢了瑰宝。
这与姜天戎之前听来的传闻相符。这位宣家权贵依仗着自己的身份，对商会之人又是贿赂诱惑，又是以身家性命威逼，以至于商会一众东家迫于他的淫威，不敢声张，勉力遵从他的指令。
纸怎么能包的住火呢？这些贪赃枉法之人必是要玩火自焚。
鉴于他这位旁人查出了实据，宣宗主最终的判决，唯有大义灭亲，将涉及此事的一干人等都发配到外境，永生不得归来。全城上下听到此一判决，不无称颂宣宗主之英名。宣家的声誉，因迅速彻查结案，果决处置了相干人等，恢复如前，甚至比从前更盛。
他作为监察的外族之人，替宣宗主承担下了这一冷酷无情、对族人毫不手软的一面。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悟，宣宗主借由他的方便，不必亲自出面捉拿这个丢尽宣家颜面的人。毕竟有着同宗情谊，此事对宣家来说，也似一记重拳，若是被族人打上了冷面的标记，恐怕他这个宗主之位，日后不能坐得安稳。
宗主之位，坐得果真不易。楚曦然自嘲道，自己离这一步，又还有多远呢？无法快意践行心中所想，注重着每一个相关之人的看法，权衡各方的利益得失，是这样的日子在等着他。
这样不自在的日子，若是没有一个知心人在旁相伴，岂不是度日如年......
眼下，他正打算亲去听音阁，那里有他值得相守一生的人。结案后的爽意已消散，随之而来的仇视与敌对，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只需见她一面，就能平复他胸中的愁苦。
只是他此次前去，还为相告一个不太乐观的消息。
清理掉了宣家之中的害群之马，拔除了他祸害世人的势力，该是时候轮到处置成兰雅集那群戴罪之人了。宣宗主虽还未拟下最终的旨令，可听他的意思，显然不打算轻饶他们。偷梁换柱是重罪，以文乱世亦对□□有害，那些行事不计轻重，只凭着心中一腔热血就弄出耸动传闻的墨客，想必也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成兰雅集这帮人，若是一早就上报宗主，愿多给宣家一些信任，不至于行下这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事，自逞英雄。如今的世道，不像从前的纷乱时代了。他们或许不愿相信，各大宗族的首要之务，是决不轻易挑起事端，是要竭力给城中百姓营造安居乐业的氛围。他们或许还沉溺于上古名典之中，那些浩瀚磅礴的英雄事迹，为践行理想的道义，而忘却了他人亦自有他人的道义。
世间之事若止乎于一个面相，那活着岂不是轻巧至极的事！
为了拯救一部分人而牺牲掉另一部分人，这又是怎样的道义？
不知姜天戎听到这样的决断，会作何感想。他想，身为宗族出生的女子，大抵能理解宣宗主何以作下这样的审判。可姜天戎素来敌视宗族人士，或会认为宣家想借此纰漏，将这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道出危害宣家声名之言的义士们赶尽杀绝，如此一来，宣家日后再不必忌惮谁人敢诋毁宗族名声。
听音阁就在眼前了，楚曦然迟疑不决。
他左思右想，似乎不该着急将此事定论，或许他还可以去找舅父求求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迟暮时分，采买归来的伊一看见听音阁门前立着一人，徘徊不前，上前招呼道：“楚公子可是来找牧姑娘的呀，怎么不进去呢？或是我叫她出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