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景色、异域人情只是表象,最“要命”的,还是其中隐晦映射的他国思想和政体演变。
十八世纪的欧洲,正值启蒙运动时期,民智渐开,为后续近代革命打下思想基础。他们所经国家,君权被限制、被推翻,还有在酝酿着独立的殖民地,根本不需要皇帝。
封建制度的消亡,是历史发展、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
乌希哈的游记尚隐约其辞,四爷留下的密诏却直白得让弘晖心惊。
“可看完了?”弘晖转头问永玟,“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永玟脸色发白,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声道:“这是皇玛法所书,儿子不敢随意置喙。”
弘晖接着儿子的话说下去,“你可是想说,若非皇阿玛所书,此等祸乱朝纲之言,理当封禁,治其‘谋逆’之罪,连坐九族,以警示天下,肃清风气,防患未然。”
作为王朝君主,乍一见闻帝制可能被颠覆,并非朝代更叠,而是不复存在,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若外邦强恐生祸乱,则封国。
若商富极可乱朝政,则抑商。
若民智启易起反心,则愚民。
不仅弘晖和永玟如此想,曾经的四爷也这么想过。
但后来,他意识到这只是自欺欺人,不是防患于未然,而是留患于未来。
大清能暂居优势,通商出口获利,打服准噶尔和罗刹,主要依靠的,就是这十多年以弘曕和三胞胎为首研究出来的新鲜事物。和乌希哈的游记一样,他们的皇子身份,让他们的发明能得到重视和推广。
可又能依靠几人之力到何时?
乌希哈放在膝上的手攥紧裙摆,问:“皇阿玛临终前,说交由皇兄决断,皇兄可是有想法了?”
弘晖答道:“既然是皇阿玛遗命,为人子孙,自当遵从行之。”
乌希哈追问:“难道皇阿玛在遗诏上,说了解决之道?”
她从不敢小瞧四爷的智慧,不知他给弘晖留下了什么样的建议。
弘晖摇头,“永玟,将遗诏予你姑姑看看。”
乌希哈从永玟手里接过,四爷熟悉的笔迹映入眼中。
这封《告子孙书》并不长,几乎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他说,满清入关已逾百年,说是统辖中原、治理汉民,其实认真想想,他们正逐渐被中原给“汉化”。
他说,自与欧洲通商起,来往多见白、黑、红人种,朝野民间日益少论“满汉”,多谈“中外”,此番走遍世界,所思归属,是中华大地,是“Cha”。
他说,想要继续当“天/朝上国”,革新和开放是必然,外邦国情历史与我朝大不相同,不宜照本宣科,前面的路该如何走,尚待后人摸索。
或许有朝一日,大清皇统将随君主王朝一同断绝,可他也想不到万全之法,这八年所见所悟,已将他过去数十年所学推翻,今他时日无多,无力深思,唯有一言相告后人——
江山所系,非君乃民。
民不可欺,民不可弃。
数万万百姓会选择正确的道路。
他对后继者的期望,非开疆拓土、让大清基业流传百世,只希望能做好为君者本分,在将来的发展大潮中,守住国土,稳住民心。
莫要一叶障目,或逆势而为,埋下祸根,待千百年后回首,成了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不知为何,乌希哈看到最后,眼眶湿润,“他是个好阿玛,也是个好皇帝。”
乌希哈忽然站起来,在弘晖没反应过来之前,双膝跪下,一直安静坐在她身边的成衮扎布同步动作。
弘晖惊疑,“皇妹这是何意?”
乌希哈拒绝了他的搀扶,肃容沉声道:“下月,臣妹将携子随额附出发漠北,回喀尔喀部定居。离开前,有一物想献与皇兄。”
成衮扎布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长条包裹解开,露出一卷图。
永玟一起帮着展开。
图画远比文字更直观,冲击更大。
乌希哈献上的,是一幅长八尺、宽五尺的世界地图,另有一册注释。
“此图,是臣妹在《康熙皇舆全览图》和前明《坤舆万国全图》基础上,结合这八年游历测绘而成。”
除了参考这二者和当下能获取的所有信息,在旅途未及之处,乌希哈还“开天眼”填补空缺,并用不同色块区分各国领土。
回来后这小半年,她鲜少出门,就是在公主府中潜心整理地图草稿和游记书稿,重新用最坚韧的纸材誊绘。
图上所注中华疆域,不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公鸡”,而是一千三百余万平方公里的东亚霸主。
边上有领土更广的罗刹,依附大清多年的藩属国,还有星点分布在各州、呈扩散之势的欧洲殖民区。
她的祖国,美丽,辽阔,强大。
她想要找到一条路,让这份美丽不再经历彻骨之痛,方无愧于这一生。
过去,弘晖和永玟不曾见过《坤舆万国全图》,此刻皆是眼神颤动。
弘晖静默许久,扶起乌希哈夫妻二人,道:“皇阿玛遗诏,不便与臣民观,只传你我兄弟姐妹间。但此图,朕会着人悬挂于乾清宫大殿龙座后,史书必留皇妹之名!”
“过几日,朕便召九位皇弟共阅遗诏,商变革之策。你伴皇阿玛最久,一起来吧。还有大姐姐,她办学行商颇有成就,咱们兄弟姐妹十二个好好聚聚。”
乌希哈点头,“臣妹遵旨。”
弘晖又道:“永玟,你既是太子,也一同旁听记录。”
永玟挺直背脊,大声应道:“儿臣遵旨!”
他该听姑姑和皇玛法的,眼光放长远,不必将精力放在与兄弟内耗上。
弘晖让永玟收好地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对遗诏所言苦思数月,直至今日与儿子和妹妹交谈,又见乌希哈所献之图,终于做出了决定。
成衮扎布扶乌希哈坐回到位置上,拿出帕子,在她眼角轻拭。
弘晖瞧见妹夫的动作,对乌希哈调侃道:“说不定过几年就要当玛嬷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乌希哈后知后觉,她眼角有泪,自己随意擦了两下,“我只是觉得太高兴了,皇阿玛还有皇兄你们,一直都包容我的任性,帮我实现我的心愿。”
“你从小到大,何曾任性过。”弘晖不赞同。
成衮扎布和永玟也出言附和。
乌希哈忍不住笑,她一笑,边上三人也跟着笑起来。
气氛缓和不少,弘晖端详了下乌希哈,道:“你这梨涡,真是几十年都没变过。朕膝下第七女乃皇后嫡出,跟你长得有几分像,拉旺多尔济也十五了,要不,咱们就——”
他“亲上加亲”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李连玉匆匆跑进殿中,脸色难看,“万岁爷,长公主,太后娘娘说,若无要紧的朝事,请您二位赶紧去慈宁宫。七公主和六公主因小世子起冲突,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