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乌希哈开口却是,“孙女确有几句话,想请皇玛法听一听。”
四爷喝止她:“乌希哈你闭嘴!”
“老四,让她说!”康熙道,“这一个一个的,今天都让她们说个够!!”
在四爷和乌林珠不赞同的目光中,乌希哈走到当中跪下,磕了三个头。
康熙冷哼着问:“你也要说,朕不该把她们指到蒙古去吗?”
乌希哈摇头,缓缓开口道:“孙女晓得,皇玛法将姑姑和姐姐们远嫁蒙古,为的是让两族世代为亲,稳定江山,造福万千黎民百姓。如果有一天,阿玛说需要我远嫁,为了家国大义,为了百姓民生,孙女会愿意的。”
如此“识大体”的话,让康熙脸色稍缓。
乌希哈停顿片刻,回头看向四爷,“孙女甘愿,不仅是为民为国,还因为孙女相信,即便无奈走到那一步,阿玛也会尽其所能,成为孙女的依靠,让孙女在蒙古或是更远的地方,也能过得舒心。”
四爷颔首。
乌希哈转回来,问:“公主姑姑们有皇玛法,但乌林珠姐姐,还有其他宗室格格们,她们被指婚抚蒙,多是出嫁前就不受父兄宠爱重视,那她们的依靠是什么呢?”
康熙微怔。
接着又听乌希哈道:“她们的依靠应当是皇上,是朝廷,是八旗雄兵。无论她们出嫁前是何身份,她们为了大清奉上后半生,理当得到应有的荣光和庇佑。”
她直视康熙,“如果以贵女联姻,是短期内最值得的手段,那也应该让皇上、朝廷始终在她们身后,注视着她们,用她们智慧、谋略和善良,换来友盟的归顺与臣服。”
“而不是用她们的眼泪、鲜血和生命,让旁人慢待与轻视,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说到最后,乌希哈忍不住又流了泪。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能哭的一个人。
她忍住没有抽噎哽咽,用最大的勇气与康熙对视,想借着“年幼天真”的保护色,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
乌林珠在她身边,无声痛哭。
她不是不明白康熙所说的责任,也愿意承担。
可是康熙抛弃了她的阿玛胤褆,抛弃了她。
她效忠大清,但大清不再庇护她。
一大一小,一立一跪。
不同的姿态和面容,同样的眼神和泪水,澈如琉璃,哀如秋雨。
那雨密密麻麻,在落地的前一刻突然变作软刺,一波接着一波,扎在君王内心最深最软的角落。
康熙又看向乌林珠,从记忆中找出许多与她有关的画面。
她是他的第一个孙辈,幼时常被带着进宫请安,康熙对她也颇为宠爱。
乌林珠像乌希哈这么大的时候,比乌希哈可胆大多了,连龙须都敢揪,骄傲的模样和年少的胤褆一模一样。
就像今日这般。
现在不要命地顶撞他,自然不会是儿时的恃宠而骄。
那么,是心死无惧吗?
那乌希哈呢?这个现在得自己喜爱看重的孙女,会不会有一天,成为另一个乌林珠?
还有他的女儿们。
那也都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们在无依的草原上,在冰冷的陵墓中,大概也如乌林珠一般,怨着他,恨着他。
酸涩绵密如潮般涌上心头,康熙脸上怒容逐渐收敛。
他深深吸气,复又长叹。
他看到太子和诚亲王脸上亦有动容,许是想到家中可能会被指婚抚蒙的女儿。
四爷怜惜亲女,十三更不必说,思及胞妹,双眼赤红。
康熙这回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乌希哈,那你说,朕该如何做呢?”
“啊?问我啊?”乌希哈哽住。
她胡乱抹脸,五官揪成一团。
论智商,她其实没比弘时高多少。
此刻,四爷看着她,乌林珠看着她,连太子和诚亲王都看着她,想看看她能再说出些什么来。
乌希哈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是康熙给她的机会。
或许,还会是给往前往后,数以百计的抚蒙格格们的机会。
是乌林珠用自己的决绝和性命,赌来的机会。
如果可以,乌希哈当然想再没有任何联姻和亲。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提出的要求太过分的话,不仅不能实现,还可能会消磨掉康熙好不容易被她们说动产生的同情。
那她们真正需要什么?
他们又能接受什么?
苦恼许久,乌希哈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大中华传统的“酒桌文化”,嗫嗫嚅嚅地开口:“那就,要不先请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看看情况再说?”
太子惊愣,诚亲王失笑。
四爷与十三爷对视,却是联想到乌希哈童言中的可取之处。
上首康熙亦沉吟。
半晌,他对四爷道:“老四,你女儿出的主意,就交给你来办吧!”
三日后,一个消息如风吹过纵横千万顷的蒙古草原。
康熙有旨,特于围场设宴,传召大清入关后抚蒙联姻的二十八名公主格格及其家属觐见圣驾。
身故者,传其后嗣。
无嗣者,寻访旧时奴仆。
这是一场专门为她们而设的“归宁大宴”。
……
科尔沁左翼中旗,端敏公主府。
头发花白的六旬贵妇坐在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往发髻上插珠花。
即便不用会客出行,端敏公主每天都会为自己梳上大妆。
侍女推门进屋,轻声道:“公主,围场来信,请您过目。”
端敏接过,一封是儿子罗卜藏衮布的手书,另一封是康熙的手谕。
“多尔济色棱死了,达楞泰也被皇上看押,总算是不用见这两个烦人的跳蚤再蹦跶了。”端敏烧掉儿子的信,自言自语道,“罗卜藏衮布得刚承左翼亲王位,就来了这么个好机会,我去一趟木兰,正好帮他看着。”
她展开手谕,摸着上面的字迹,轻轻叹息。
“玄烨啊,我们都老了。”
……
漠北,喀尔喀部,归化城。
王帐外,四五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红衣美妇人撒娇玩闹。
“公主殿下,您又来教我们写字了吗?”
“公主殿下,这个花送给您!”
女子五官明艳,笑容可亲,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都乖啊。”
“恪靖,恪靖!”远处有人打马而来,高声叫唤着,几息便到了近处,“皇上有旨,让你去觐见。”
“皇阿玛传召?”恪靖公主惊讶道,“怎会在此时?”
来人是恪靖的丈夫,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似乎是围场那出了事,我与你同去。”
“公主殿下,你要回京城见皇上吗?”一个小丫头抓住恪靖的衣摆,不舍地问,“我听说京城又大又漂亮,你会不会不回草原来了?”
敦多布多尔济瓮声瓮气地反驳:“你乱说什么呢,喀尔喀部才是恪靖的家。”
“我当然会回来,我喜欢喀尔喀部,”恪靖爽朗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脸,又为丈夫拂去肩头的尘土,“这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比紫禁城要快活多了。”
她喜欢草原,喜欢这里自由的风和淳朴的牧民。
她也喜欢眼前这个成婚十四年,还每天早晨都会采束野花放在她床头的蒙古汉子。
……
科尔沁西南,温恪公主陵。
一个苍老的仆妇轻抚着石碑上的刻痕,浑浊的双眼不住落泪,口中呐呐有声:
“您放心,两个小格格都好好儿的。”
“您在那边碰上敦恪公主了么?你们姐妹从小最亲,有个伴儿也好。”
“皇上来了,您的十三哥也来了。”
“奶娘要为您去陈情了。”
“要是再早两年、再早两年……”
……
“主子,皇上要见您呢!”
“好,好,只要朝廷还记得我们,日子总不会那么难熬的。”
……
“公主——”“格格——”“额赫——”“世子——”
“皇上召见!”
“皇上召见!!”
……
被宠爱的,被苛待的。
被尊敬的,被漠视的。
风华正茂的,鬓角染霜的。
仍存于世的,已然消逝的。
——远嫁他乡的女儿们啊,今可来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