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帝京残破的城墙,劫后余生的狂喜在夕阳的余烬里燃烧。
“赢了!真他娘的赢了!”张大胡子把沾满污血的巨斧往观星台地面一杵,震得碎石簌簌滚落。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汗渍混合体,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着陈观吼道:“阁主!痛快!这一仗打得,老子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得大宴三天!不醉不归!”
他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上格外响亮,引得旁边被萧阁老和周武搀扶着的小皇帝胤恒也用力点头,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对!对!要大宴!犒赏三军!陈爱卿,还有…那位神女前辈…居功至伟!”他的目光敬畏又充满感激地飘向观星台边缘那道冰蓝色的孤寂身影。
陈观的目光也落在凌清玥身上。她依旧背对众人,悬浮于虚空,冰蓝宫装裙袂在晚风中无声飘拂,赤足下的空气似乎都凝结着细微的冰晶。只是,陈观敏锐地捕捉到,她周身那层隔绝一切的冰蓝光晕,似乎比刚才更淡薄了一丝,眉心那道紫黑色的裂痕,颜色深得如同凝固的污血,边缘隐隐有极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黑气丝线在缓缓游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她仿佛一座矗立在风暴中心的冰山,表面寂静,内里却正承受着恐怖的冲击。
“前辈需要静修。”陈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瞬间压下了张大胡子高涨的酒兴和胤恒的激动。他收回目光,看向张大胡子:“张胡子,肃清残余,安抚伤员,清点损失,彻查全城!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或污秽残留!庆功宴,稍后再说。”
“呃…是!阁主!”张大胡子被陈观严肃的目光一盯,满腔的兴奋顿时像被浇了盆冷水,讪讪地挠了挠头,瓮声应道,“老子…属下这就去办!保证连只耗子洞都给它翻三遍!”他扛起巨斧,风风火火地转身冲下观星台,巨大的嗓门很快在下方响起:“武阁的!都别嚎了!听令!一队肃清街道!二队救助伤员!三队跟老子去查那些犄角旮旯…”
观星台上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有远处城墙上隐隐传来的欢呼和伤员的呻吟随风飘来。
“陈爱卿…”胤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和依赖,“神女前辈…她没事吧?还有林爱卿、童爱卿…”
陈观走到安置林震南和童百川的软榻旁。林震南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但平稳,陈观注入的星力与冰魄之力如同坚韧的网,护住了他破碎的生机。童百川的情况则有些奇异,胸口衣衫敞开处,那片灰白的石化区域已褪去大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唯有心口处,一点璀璨的金光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股坚韧不屈、仿佛要刺破苍穹的武道意志。那金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抵御着周围残留的丝丝缕缕寂灭黑气。
苏玉衡无声地走近,低声道:“林阁老命悬一线,全靠阁主的本源之力吊着,非顶级续命灵药不可挽回。童老…”她清冷的眸子凝视着那点金光,“寂灭之力被压制,心脉处的武道意志之种被生死危机彻底激发,已现雏形。若能挺过反噬,破茧重生…武圣之路,或可期。”
“武圣…”旁边的周武低声重复了一句,扶着胤恒的手臂不易察觉地紧了紧,眼神复杂地掠过童百川心口的金光,随即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陈观伸出手指,隔空轻轻点向童百川的心口。一缕更为精纯凝练、融合了星辰之力的冰魄寒意缓缓渡入。那点搏动的金光似乎感受到了同源力量的滋养,光芒猛地一亮,如同微弱的火苗被添了把柴薪,搏动的力量感明显增强了一丝,将周围最后几缕顽固的寂灭黑气强行驱散湮灭。
“童老能否破茧,看他的造化。”陈观收回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小皇帝身上,“陛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民心。传旨:今夜宵禁解除,开仓放粮,赈济受灾百姓。伤者全力救治,战死者厚恤其家。朝会…暂缓三日。”
“好!都依陈爱卿!”胤恒毫不犹豫地点头,对陈观的安排言听计从,“萧阁老,周统领,速去办理!”
“老臣(末将)遵旨!”萧阁老和周武躬身领命。周武在转身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凌清玥的背影和陈观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快步离去。
观星台上只剩下陈观、苏玉衡、昏迷的二人,以及远处静立的凌清玥。
苏玉衡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凝重:“陈观阁下,大阵根基已伤。星图显示,龙渊方向被冻结的‘毒瘤’,正持续污染地脉灵机,如同跗骨之蛆。此乃心腹大患,非长久之计。而且…”她目光微抬,看向凌清玥,“那位前辈的力量层次…似遭此界排斥反噬?她自身那股寂灭气息…与暗涡同源,却又…更纯粹可怕。福祸难料。”
陈观眼神锐利如鹰隼,沉声道:“蚀渊之口与前辈伤势,我心中有数。当务之急是稳住帝京,清除内患。苏监正,劳烦你坐镇钦天监,以星图监察全城及龙渊方向异动,尤其是地脉流向。”
“职责所在。”苏玉衡颔首,清冷的脸上写满认真。
就在这时,凌清玥空灵而滞涩的声音,如同穿过万载寒冰的细线,再次精准地传入陈观意识深处:
“污…秽…源…头…未…断…封…印…难…久…”
“吾…需…绝…寒…寂…静…之…地…三…日…为…限…”
“此…界…灵…机…枯…竭…异…变…甚…于…吾…料…汝…之…星…尘…乃…破…局…之…钥…”
“王…朝…之…内…‘虫’…未…死…噬…心…之…祸…犹…存…”
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感,传递完这至关重要的信息后,她周身冰蓝光晕猛地一收,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块真正的万载玄冰,气息彻底内敛沉寂,与外界完全隔绝。
王朝之内的‘虫’未死!
噬心之祸犹存!
陈观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杀意自眼底深处掠过。危机从未远离,只是从明处的妖魔,转向了暗处的鬼蜮。
夜色笼罩下的帝京,褪去了白日的惨烈与喧嚣,却并未恢复往日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药草苦涩的气息。断壁残垣间,士兵们举着火把巡逻,清理着战场和废墟。幸存的百姓们麻木地从藏身之处走出,在临时搭起的粥棚前排起长队,偶尔有压抑的哭声在夜色中响起。
皇宫深处,一间宽敞却气氛凝重的殿宇被临时布置成了庆功宴的场所。灯火通明,珍馐罗列,然而列席的文武官员却大多面带疲惫、惊魂未定,强颜欢笑间难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诸位爱卿!”小皇帝胤恒坐在主位,稚嫩的声音努力拔高,试图振奋人心,“今日帝京得以保全,全赖将士用命,陈爱卿力挽狂澜,更有神女前辈天威相助!此乃社稷之幸!朕敬诸位一杯!”他端起面前的金杯,里面是温热的参汤。
“陛下洪福齐天!陈大人神威盖世!神女前辈恩同再造!”众臣纷纷起身,举杯附和,声音参差不齐,不少人的目光都敬畏地瞟向坐在胤恒左下首的陈观。
陈观一身玄衣,虽已换洗过,依旧难掩眉宇间的风霜与一丝疲惫。他端坐如山,只是举杯示意,并未多言,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他在观察,寻找那“噬心之虫”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阁主!”张大胡子端着个大海碗,里面烈酒荡漾,他大步走到陈观案前,脸膛被酒气熏得通红,声音洪亮,“这碗酒,属下敬您!要不是您和神女娘娘杀回来,老子…不,属下和兄弟们今天就交代在城墙上了!”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下,酒水顺着络腮胡子流下,豪气干云。
陈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是兄弟们用命守住了帝京。张胡子,伤亡清点如何?”
张大胡子放下海碗,抹了把嘴,脸上的酒意褪去几分,声音低沉下来:“武阁兄弟…战死三百七十二人,重伤一百零八…禁军那边…更惨。周武那小子刚还红着眼圈跟老子说,他手下能站着的,十不存三…”他重重叹了口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群狗娘养的怪物…”
殿内的气氛顿时沉重了几分。
“此仇,必报。”陈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对!必报!”张大胡子猛地一捶胸口。
“陈爱卿所言极是!”胤恒连忙接口,试图驱散沉重的气氛,“阵亡将士,朕必厚恤!伤者,倾尽国库也要治好!陈爱卿,神女前辈…她可安好?是否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朕立刻下令去寻!”
陈观微微摇头:“前辈正在静修,不容打扰。所需之物,我自会留意。”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坐在文臣首位的萧阁老,“萧阁老,京城内外的损失统计,户部可有初步估算?粮秣、药材、修缮所需几何?流民如何安置?”
萧阁老连忙起身,老脸上满是愁容:“回禀陛下,陈大人。初步统计,外城西、南两面损毁严重,房舍倒塌无数,死伤平民…难以计数。粮仓…西城最大的永丰仓被污秽侵蚀,大半存粮已毁,药材亦是奇缺。修缮所需银钱、物料…恐是天文数字。流民…唉,恐不下十数万之众,安置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国库…国库空虚,去岁北境雪灾、南疆平叛,耗费甚巨,如今…”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胜利的喜悦被冰冷的现实瞬间冲淡,巨大的窟窿摆在眼前,令人窒息。
胤恒的小脸更白了,无助地看向陈观:“陈爱卿…这…”
陈观面色沉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钱粮之事,我来想办法。萧阁老,你立即统筹各部,拿出一个详细的赈济、安置、修缮章程,明日午时前呈报。所需人手,征调城内所有可用青壮,以工代赈。周统领。”
一直沉默坐在武将一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周武猛地抬头:“末将在!”
“加强城内巡逻,尤其夜间,严防奸细作乱,更要防止有人趁乱劫掠、哄抬物价。遇有胆敢趁火打劫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陈观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铁血意味。
“末将遵命!”周武抱拳领命,眼神锐利起来。
“陛下,”陈观看向胤恒,“值此危难之际,当上下同心,共克时艰。明日,请陛下亲临伤兵营、粥棚,安抚军民之心。”
“好!朕听爱卿的!”胤恒用力点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一场本该喧闹的庆功宴,在沉重而务实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官员们带着满腹的忧虑和繁重的任务各自散去。陈观并未停留,起身离席。
“陈观阁下。”苏玉衡清冷的声音在殿外廊下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手中托着一方小巧的、散发着柔和星辉的玉盘,玉盘上光影流转,勾勒出帝京及周边山川河流的轮廓,其中一道粗大的、代表地脉灵机的淡金色光流,正从龙渊天坑方向延伸出来,但本该纯净的金色光流,此刻却被一股粘稠污浊的紫黑色气息死死缠绕、侵蚀,那紫黑气息的源头,正是星图上龙渊位置一个被冰蓝色光环勉强禁锢住的、不断蠕动试图扩散的污秽光点。“星图监测,地脉污染正在加剧,速度…超过预期。冰封之力,似乎…在缓慢减弱。”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观凝视着星图上那触目惊心的紫黑污秽,仿佛能感受到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凌清玥只给了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必须找到绝对冰寒寂静之地助她稳定伤势,否则反噬加剧,后果不堪设想!而地脉污染,更是悬在帝京乃至整个王朝头顶的利剑!
“知道了。”陈观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他目光转向皇宫深处某个方向,那是御书房的位置。“苏监正,继续严密监视。另外,替我查一个人。”
“谁?”
“周武。”陈观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如刀,“我要他今日所有的行踪细节,尤其是…他是否接触过某些‘特别’的东西,或者,在某个时间点…短暂地脱离过众人的视线。”
苏玉衡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凝,瞬间明白了陈观的深意。她没有多问,只是郑重点头:“明白。”
夜色深沉。陈观并未休息,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在残破的宫殿群中无声穿行。他没有去御书房,反而折向靠近西苑的一处偏僻宫院——那是童百川暂时安置养伤的地方。
守在外面的两名武阁精锐见到陈观,刚要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他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屋内烛火昏黄,药味弥漫。童百川躺在榻上,呼吸微弱但平稳,胸口的衣衫被解开,露出健硕的胸膛。心口处,那点金光比庆功宴时更为明亮凝实,如同一颗小小的金色太阳镶嵌在血肉之中,有节奏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引动周遭空气中微弱的灵气产生共鸣般的涟漪,金光边缘,那些残留的寂灭黑气如同遇到天敌,被死死压制,甚至被一点点净化消磨。
陈观走到榻前,伸出手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悬停在金光上方寸许。指尖星辉与冰魄蓝芒流转,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如同最轻柔的丝线,缓缓探向那搏动的金光。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