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野狼峪,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黯淡的星月微光下沉默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与光亮。
山风像幽灵般穿梭于林隙之间,带着初秋深入骨髓的凉意,卷挟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霉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野兽巢穴的原始气息,在整条山谷中弥漫。
赵大勇站在指挥所洞口,这处由天然岩洞稍加改造的隐蔽所,空气潮湿而凝重。
地图铺在一块相对平整、带着湿冷水汽的石头上,那盏昏黄的马灯成了唯一的光源,跳动的火苗将他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忽长忽短,恍若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
洞口悬挂着的厚重毛毯,不仅挡住了绝大部分可能泄露的光线,也有效地隔绝了内外的声音,使得这方寸之地与外面那个杀机四伏的世界暂时隔绝。
“报告团长,一营、三营主力已全部进入预定伏击位置,正在加紧构筑工事,进行伪装!”
通讯兵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奔跑后的急促,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大勇的头几乎没有抬起,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狼嘴”谷地。
“炮兵排呢?那门九二式到位没有?”他的声音沙哑却沉稳,手指在地图上野狼峪东南侧那个标着“无名高地”的小山包上重重一点,仿佛要将那里戳穿。
“报告,炮兵排半小时前已秘密抵达无名高地反斜面,炮位已构筑完毕,伪装良好,保证鬼子从天上地下都看不出来!”通讯兵的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好!”赵大勇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岩鹰般锐利的光芒,马灯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毅的阴影,“告诉戴志军,他的炮,是咱们这次扎口袋的底牌之一!没听到我的信号,就是把炮管子憋炸了,也不准开火!他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给我把这最后的本钱藏好了!”
“是!”
通讯兵挺身应命,迅速转身钻出毛毯,将命令带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赵大勇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被反复摩挲的地图。
野狼峪,这条东西走向、形似饿狼张开的狭窄谷地,每一个褶皱,每一处起伏,都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谷底相对平坦,那条废弃多年、长满荒草的驮运路如同一条僵死的蛇,蜿蜒穿过。两侧则是逐渐升高的山岭,虽不算险峻,但长满了灌木和不算茂密的树林,为部队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
他的计划清晰而大胆:以独立团主力,伏击秋山派往杨村的那路作为诱饵的“明”军——那个装备精良的加强中队。待其完全进入野狼峪谷底,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时,埋伏在两侧山岭的一营(左翼)和三营(右翼)将同时发力,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封死东、西两个谷口,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力求全歼。
然而,这一切的关键,甚至可以说决定生死存亡的一环,在于如何应对秋山真正的杀招——那支携带火炮、正悄然迂回的“暗”军。
根据李大牛侦察小组和王二虎派出监视小队传回的情报,这股敌人兵力约一个中队,配属了两门极具威胁的山炮或步兵炮,正沿着一条本地人称为“鬼见愁”的偏僻山谷,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向野狼峪的侧后方,
也就是独立团预设伏击阵地的背后插来。他们的意图昭然若揭:一旦正面战斗陷入胶着,这支奇兵将以猛烈炮火覆盖独立团伏击部队暴露的侧背,同时发起致命突击,与正面敌人里应外合,实现中心开花,彻底粉碎独立团。
“想捅我的腰眼?老子就先废了你的暗箭!”赵大勇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冷哼。他岂会没有防备?早在部署之初,他就留下了后手:三营下属最精锐的一个加强连,由以沉稳悍勇着称的营长李广元亲自带领,没有参与正面的伏击,而是借着夜色掩护,秘密运动到了野狼峪北侧一道更高、更陡峭的山梁——鹰嘴崖上。
那里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正好像一把悬空的铡刀,俯瞰着“鬼见愁”山谷那狭窄的出口。
李广元连队的任务,就是像一颗最坚硬的钉子,死死钉在鹰嘴崖,不惜一切代价挡住、甚至打掉这股迂回之敌!同时,王二虎带领的尖刀队将如影随形,一旦战斗打响,立即封住“鬼见愁”山谷的退路,与鹰嘴崖上的李广元部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敲掉秋山藏在袖中的暗手,确保主伏击场的侧翼安全无虞。
“报告!王营长急电!”又一名通讯员猫着腰,像狸猫一样敏捷地钻了进来,带进一丝外面的凉气,“我部已按计划追踪日军迂回部队至‘鬼见愁’山谷中段。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显变慢,队形收缩,似乎在等待正面战斗的信号,异常谨慎…”
话音刚落,几乎前后脚,另一名传令兵也掀毯而入:“报告!李营长急电!敌人先头部队已接近野狼峪东入口,预计拂晓前后完全进入伏击圈。”
两个关键消息几乎同时抵达,指挥所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赵大勇脸上肌肉纹丝未动,只有眼神更加锐利如刀。
“知道了。回复王二虎,按计划执行,注意保持接触,别跟丢了,也别让他们起疑心。告诉他,鹰嘴涯,就是秋山这支暗师的坟场!”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指挥所里,只能听到马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赵大勇偶尔无意识地用手指关节敲击石头地图的“笃笃”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牛剑锋政委也安静地坐在一旁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副已经十分干净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同样沉静,却蕴含着与赵大勇一样的坚定与决然。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将全团命运押上的豪赌,赌的是秋山急于求成的判断,赌的是独立团上下一致的执行力和钢铁般的意志,赌的是战士们能否在火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用血肉之躯、勇气和智慧,在这野狼峪中创造出一个以弱胜强的奇迹!
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终于艰难地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并逐渐浸润开来,染上些许微弱的曦光。
山林间的轮廓开始从混沌中显现,变得清晰。谷底的晨雾比预想的还要浓重,像一层乳白色的、粘稠的轻纱,覆盖在即将被鲜血与烈火浸透的地域。
“来了。”
一直像石雕般守在岩石观察口的参谋徐国勤,用几乎只有气声的音量说道,打破了指挥所内凝固的空气。
赵大勇和牛剑锋立刻像被按下了弹簧,同时凑到那架珍贵的望远镜前。冰凉的目镜贴上眼眶,视野里,野狼峪东面的谷口方向,浓雾如同煮沸般翻涌起来。
首先刺破雾障的,是一些土黄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呈标准的战斗队形散开的前日军尖兵。他们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式步枪,腰身微躬,像觅食的野狗,警惕地搜索着前进,刺刀偶尔反射出天际那一点微光,带来冰冷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