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难得的暖阳,照得人心中自然是暖洋洋。素贞坐在离京的轿子里,单手擎着轿帘,和着朝阳回望身后红墙黄瓦的皇城,此一去,定要救出老父,将害死继母的王公公绳之以法,只是不知那之后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
陕西的灾民还等着救济,辽东的兵饷还等着筹措,江南几州的水利已经亟待重修,可这些没了她“冯绍民”,朝中还会有刘丞相主持,刘长赢、李兆廷帮扶。这座皇城中最令她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说过要等她回来对酌的天香公主吧。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看来变文静之后的天香公主,不只读《菜根谭》,还读了唐诗,那不知她有没有读到“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想到这里,素贞不禁低头哂笑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么哀怨的诗句,弄得她和天香之间真的像久别的夫妇一般。
去妙州的路途虽是不远,王公公却是借口初冬天凉执意不肯骑马前往,凭人力小轿这般缓慢的速度,怕是他有意为妙州的“献金子户”们拖延时间吧。
当然素贞并不会在意这一层,坐轿就坐轿吧,自己晚一点到,先期前往妙州私访的李兆廷和刘倩也能多一点时间暗访。
又想起李兆廷。从“情人”到“同僚”的身份转变也已经进行了几个月之久了,至少他看向素贞的眼神再没有从前那么热烈了,这让素贞多少感到有些心安,这段感情既然放不下,不如作为回忆藏在心底,至少曾经爱过,经历过。时间果然可以冲淡一切,素贞轻叹,坦然面对曾经的爱人,原来并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么难。
轿子最终赶在太阳下山前进了妙州府城,素贞掀帘看去,街道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繁华如昔,几个月前的变故毕竟只是知府大人的家事,于在妙州府生活的百姓而言,不过是在茶余饭后多了几声唏嘘而已。
残阳透过颓圮的围墙溜进已经废弃的妙州府衙,抚上素贞此刻正极力克制着情绪的面庞,总算为她苍白的面上添了些色彩。虽然几个月来已经习惯了靠隐忍和克制来面对和冯素贞有关的人和事,但如今看到这个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已是一片断井残垣,思及物非人也非,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大概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满心的悲伤无从发泄,却还要面色如常的小心应对王公公的刻意试探,当素贞看到已经疯癫的老父被锁在院中的笼子里时,她觉得自己双眼似要冒出火来,可却终究还是不能流出泪来,如果忍不了当下,父亲恐怕就要永远生活在这木笼之中了。
素贞只能强忍泪水,愤恨的微甩袍袖,不再看向苍老憔悴、已是疯癫的父亲。幸而李兆廷在一旁助言,才没让王公公继续对她们父女的这场身心折磨。
终是忍住了没让一滴泪水掉下来,眼泪只属于过去的冯素贞,而她是奉旨钦差“冯绍民”。
自有钦差卫队收拾府衙的庭院和房间,素贞托口出去走走,熟悉下妙州的风土人情和地方行政状况,逃离了这座带给她无限心伤的曾经的家。
错认水,就去喝几杯吧,世间的人们不都喜欢以酒浇愁么?自己如今也是个“男子”,更有出入酒肆,醉饮狂歌的权利了。
从前做冯素贞时,喝酒重在“品”,常常以花以果酿酒,得成以后和兆廷一起品评,偶尔还能赋出一二闲诗,更添雅致之情。如今做了“冯绍民”,这酒喝起来也变得随意的多、也苦涩的多,尤其这独酌最苦,身边连个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回忆一点点的涌上心头,甜的、苦的,最后却都终以继母被杀、老父疯癫做了结局。素贞忽然觉得用小杯子喝实不过瘾,见到小二换过来的酒碗时,又突然想起了绍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一定比自己好吧。
偶然擡头一瞥,竟看到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家,素贞连忙出门相请,她于自己恩情匪浅,总归是想要报答的,而且今来还有事情请教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