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张脸,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暗黑气息。
他依然是如同幽灵一般游荡着的走路方式。显然他是这家药店的常客了,医生熟练地拿出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药丸递给他,还笑着说了几句“最近病好点了吗”“要加油哦,我们也会给你打气的”之类的话,而他则是一如既往沉默寡言的样子,不言不语,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浅沼?”
面对她迟疑的搭话,抱着药的浅沼擡起头看了看她,和她对视了一番,又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呃……怎么会有这么多药啊……”那一大包密密麻麻的药包看得她都有些发憷,里面被细心地分成了好几类分别包装,显然并不是同一种药。而且药的类型也相当多,药丸,药片,冲剂,口服液,药粉,一应俱全,还有几种药奇怪的包装她从来都没见过。
他出人意料地停住了脚步,用低低的声音快速说道:“氯丙米嗪,阿米替林,多塞平,阿莫杀平,米帕明,MAOI类的氯贝胺,SSRIs类的氟西汀,帕罗西汀……”
“松井,松井你的药。”医生敲了敲桌子,说道。
“哦……哦。”她木讷地应了一声,接过医生拿来的药。
浅沼平板的声音低声说道:“苯二氮革类……效果不错,但容易形成依赖性和戒断症状,小心药物上瘾。”
“抱歉,你说的……什么?”
“你的药。”
“那,你之前说的那一长串是……”
“我的药。”
“……你有失眠症?”
“不是。”他平平的声线微妙地出现了些变化,“我患的是抑郁症。”
“……哈!?”
浅沼显然是没有继续跟她交谈下去的意图,他抱着那一大堆药匆匆走了出去。
“那个……”松井小心翼翼地看向医生,“那个药量……是多少天的啊?”
“三天吧。”
松井看着自己手里的一盒药片,突然对浅沼产生了无限的敬佩感。
这么多药砸下去,一天的饭都可以不用吃了吧?
但就算是她消息这么灵通的人,也没听说过浅沼患抑郁症这件事,在她看来,浅沼只是性格古怪了一点,不喜欢接触人,充其量就是性格内向和社交障碍。那么他从司马学院转校的原因……是因为抑郁症?
她从来没接触过抑郁症,也不清楚这种病有多严重,大概知道一些这种症状的表现,但完全没有深入了解过。
班里女孩子在聊天的时候也常常会抱怨着自己最近情绪好低落,好抑郁,好难受,说不定是得了抑郁症。她最开始还会建议她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后来发现她们根本就是借着抑郁症的名号在做着无意识的诉苦,交谈一结束,她们就忘了自己“可能有抑郁症”的事,又该干嘛干嘛了。所以到后来,松井明白她们只是想找个借口抱怨,再也没提过让她们去医院做检查的事。但从此,她在心里也留下了“抑郁症没什么大不了”的印象。
直到浅沼的出现。
她才发现,原来,抑郁症真的不只存在于女孩子们诉苦的语言中,它作为一种病症,真实地困扰着某些人。
她也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总有些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人活着就是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
“浅沼,今天是我们一起值日。”松井冲着教室后面呆坐着的少年喊道。
浅沼连眼神都懒得给她回一个。他低着头坐在椅子,一副正在发呆,完全隔离了外界的姿态。
“绫濑桑,你好倒霉啊,居然跟这种人一起值日。”已经有同学装模作样地叹息起来了,似乎这种行为能带给他们些许乐趣一般。无奈浅沼太高冷了,对这些话完全屏蔽了,连头都没擡一下,让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颇为失望。
天野美惠有些担忧地说道:“绫濑,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做值日哎……我留下来帮你吧?”
松井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啦,美惠你还有社团活动吧?再过几天就要比赛了,你可要加油哦。”
天野美惠是短跑运动员被特招入螺旋高校的,这几天她在全心全意为参加某全国性短跑比赛而训练。听到松井搬出这个理由,她也无话可说了,一再强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后,才跟松井道别了。
教室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只留下了松井和浅沼两个人。
“所以,起来打扫吧。”松井拍拍手,浅沼一副很疲倦的样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把椅子垒上去,你扫地可以吗?”
面对松井的问话,浅沼默不作声地小幅度点了点头。
果然……
浅沼这家伙虽然看上去暗黑了点,但本质上是个相当好说话的家伙啊。
她选择性无视了某次跟他两个人在便利店打起来的事,那种丢脸的事她完全不想再想起来第二次。
“浅沼啊,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
“……”
“体育课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女孩子白花花的大腿了哦?真的没兴趣吗?”
“……”
“夏天快到了,以后会开设游泳课的哦……你刚转来肯定不知道啦。每年这个时候游泳池旁边都会被挤爆~~了,男生都拼了老命地挤过来,但最后发现能看到的都是同样想看泳装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在外围,挤也挤不进来。”
“……”
“啊对了对了,运动真的会让人心情变好的哦,虽然我不怎么运动啦,但偶尔会被美惠拖着出去跑两圈……嗯,美惠你知道吗?就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褐色短发的那位,她很厉害的哦……”
“不会。”
“……哎?”
“不会觉得愉快……”浅沼停下手中的动作,“请你不要说话好吗,听你说话我会觉得很烦。”
“是抑郁症的原因吗?”
“……对。听你的声音也很累,理解你在讲什么更累,所以,请不要再说话了。”
松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锲而不舍地坚持追问道:“你试过吗,多接触接触人群,多参加集体活动,多参加体育运动……”
打断她的是浅沼的动作。
他把他宽大的袖口捋了上去,在他明显营养不良的纤细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伤疤,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放下袖口,清澈而平板的声音毫无起伏的叙述着事实:“松井,我知道,你们正常人并不懂什么叫做抑郁症……你们以为这只是内向引起的某方面的不自信,你们以为这是长期未和外界进行交流而引发的人群接触障碍,你们觉得这甚至不能算病,这是中二,这是逃避现实,这是无病呻吟……但是,不是这样的。我至今为止已经努力过很多次了,但是,真的没有办法感觉到任何对这个世界的兴趣,反而越来越觉得无聊。我的父母也努力了很多次,换来的就是我的多次自残。——你懂什么叫大脑病变吗?”
松井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从未见过浅沼说这么多话。浅沼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得就像还未经历过变声期一般,让她想到了那些唱诗班的少年拥有的雌雄莫辨的天籁嗓音。但这样美妙的声音,却欠缺了一些灵气和活力,显得就像按照既定剧本按部就班往下念(棒读)的不合格演员。
夕阳下,在斗篷的遮盖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灰暗。他毫无感情地继续说道:“说到底,人就像是机器,开心是因为大脑分泌了让人能感到快乐的激素,伤心也是,痛苦,悲伤,不甘,愤怒……统统都是因为大脑控制下诞生的产生的产品。而我,因为大脑病变,没办法分泌多巴胺,所以,没办法感受到愉快……这种事情是没办法通过所谓的意志,或者说,人自身的力量改变的。除了不间断地吃药克制,其他什么都做不到……这只是单纯的一种病罢了,就像小儿麻痹症,或者说帕金森一般的‘病’,只不过是作用在精神上罢了,并不是我出去跑跑步或者和人诉诉苦就能解决的。松井,别再白费力气了,这种事情,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用极轻的声音慢慢说道:“但是……谢谢你。”
他只是在陈述着事实,但就是这种平平淡淡的叙述方式,让松井莫名感觉到了难过。她讪讪地说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而且我也不了解这种病,就擅自以我的理解来揣度你……真的很抱歉。”
浅沼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以迟缓的速度一点点挪动着扫把。
两个人的教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清。
“那个,浅沼……”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于是她再次重复了一遍:“浅沼。”
他没有回答,只是停住了拧抹布的手。
她知道他神游的状态结束了,这代表他从把周围的一切声音自动过滤转换成了倾听模式——虽然这显然会让他觉得很累。她以最快的速度发问道:“明天是周末……有空跟我去一个地方吗?上午九点半在学校门口集合,可以吗?”
“不可以。”
“……”
“我晚上失眠,九点半太早了。下午吧。”
“……你大喘气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啊?”
浅沼对她的回答是——背过身,然后慢悠悠地开始擦桌子。
松井又无奈又欣慰——看来这家伙还是有点恶趣味的,很好,看来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过渡章节(三)
浅沼的邮箱被松井以半强迫的方式要到了。虽然他一副“要拿手机好烦”“要打开手机锁屏好烦”“要打开红外线扫描好烦”“总之什么都好烦”的样子,但在松井近乎狂轰乱炸的催促下,最后两个人还是交换了邮箱。
“我不会发邮件的。”
“如果我找不到你人,我会给你发邮件的,一直发到你理我为止,懂吗?”
浅沼的声音平板中带着微妙的愤恨:“你真烦。”
“乖啦。”
松井像逗猫一样隔着斗篷摸了摸他的头,浅沼矮矮的个子让她摸着很有成就感,就像在照顾自己的弟弟一样。他稍稍偏了偏头,却也没说什么,一声不吭地乖乖让她摸,这种合作的态度让松井开心得满心冒泡泡。
谁说浅沼很恐怖的,完全就是个乖孩子好吗!
已经很有姐姐自觉的松井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前些天的空虚乏味疲惫麻木如同虚假的一般,她甚至有心情去商业街耐心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买了一盒小蛋糕。她已经很多天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了,每天的进食就像在干嚼蜡一般。但今天她突然觉得消失了好久的食欲又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感谢浅沼的,他活得也许并不比她轻松多少,但他还在努力地活着——因为想要照顾这样想拼命活下去的他,所以她才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兴趣。看上去像是她在帮助浅沼,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倒不如说,她在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一个能继续好好活下去的理由。甚至于对浅沼本身而言,她这种行为完全是在帮倒忙,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默认了她的添乱。
浅沼其实是相当温柔的人啊。
她看着邮箱里躺着的只有“到家了”字样的邮件,又忍不住笑了。
喂,浅沼,说好的不会发邮件呢?
周末的学校是相当冷清的。
她提前了十分钟等在门口,而浅沼则是踩着点姗姗来迟。
她看到坡那头慢悠悠有气无力地晃荡着走来一个带着斗篷的瘦小身影后,便大力冲他挥了挥手。
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维持着那种老人家散步的速度,慢慢挪到校门口,然后才像刚刚发现她在场一般,定定地看着她。
“早上好啊,浅沼。”
“……”
“什么啊,连打招呼也嫌累吗?”
“早。”
“回得意外爽快?”
“不然你会一直烦我,为了让你快点闭嘴。”
松井心情复杂地说道:“谢谢你把我的脾气摸得那么透……”
“所以,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两个人坐上了电车。
“呃,浅沼啊……我想知道,抑郁症到底是什么病症啊?”
“……精神类疾病。”
“我知道是精神类疾病啦!所以说,它的表现症状是什么啊?一直说抑郁症抑郁症的,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被确诊过的人说过患病感受……”
浅沼似乎是又觉得麻烦了,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似乎是蓄力结束了,才开口说道:“大概就是觉得什么都烦吧,吃饭需要拿筷子,需要咀嚼,需要吞咽,还得洗手,烦。上学需要跟人交谈,需要打招呼,需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烦。说话需要发声,需要推动气流让声带颤动,烦。连呼吸都觉得好烦。总之,什么都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