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
最后一件是配在靴边的短匕。
少年卸着甲,目光却没有一刻离开城墙上的身影。
他叫她受苦了。
哪怕两人之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祁长廷仍是一眼看到了女孩脖子上的青紫淤痕,甚至还有血迹。
触目惊心。
少年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甫一对上女孩那双平静的眸子,还有依旧挺直从容的脊背,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涌起,满满当当得能溢出来。
互相确认过心意的年轻男女,久别重逢,哪怕只是对视,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不经意散发的荷尔蒙也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来。
“呵。”不知从哪儿传出一声冷笑。
祁长廷眉眼稍稍敛下,余光瞟到城墙上终于冒出了另一个脑袋。
祁景闵终归还是上了城墙。
说到底是皇帝,不,是先帝的血脉,他在先帝面前是庶民,可先帝没了,只要他想,这些真正的庶民谁敢拦他?
成王败寇,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三弟藏得可真是深呐。”祁景闵不知何时换回了他还在宫中时穿的锦袍,贵气逼人,“竟然能在皇城边上的北吾军里养出这么多叛徒来!”
男人话里透着嚣张,其实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城墙上有墙垛,他下意识地在经过墙垛时停留更长的时间,将自己仔细藏在后面,耳朵隐隐作痛。
他上来时问过了下属,祁长廷可有将他那把能发射暗器的扇子也交出来,下属告诉他祁长廷根本没带。
他这才稍安下心上了城墙。
只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不敢看的人虽然没看到,敢看的人却是干脆毫无顾忌。
已经站在城墙正中好一会儿的女孩,抽空将目光从少年身上分了一瞬过来,便直接笑出了声。
城墙上安安静静就的,连武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
女孩这一声短促却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声顺着墙上的风声瞬间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祁景闵:“……”
所以说啊,他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
明明已经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了,为什么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好似他才是那个被玩弄与股掌之上的蝼蚁呢?
就因为他们曾经赢过他,将他踩在脚下过吗?
当年那个被他亲手推进荷塘里的弟弟是,祁允政也是,还有祁长廷。
原本他以为祁长廷变安分了,可没想到不过都是装的,祁长廷也从来没有看得起他。
现在又多了一个黄毛丫头。
一个卑贱的商户女出身的黄毛丫头!
他不懂,真的不懂。
他也不想懂!
冰冷的剑刃铮然出鞘,贴在了女孩颈侧。
“三弟真是有够孝顺,父皇刚刚殡天,护国寺的方丈还未进宫诵经,三弟便拼着西疆不要,带着兵马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祁景闵冷笑一声,“三弟这是回来,给父皇披麻戴孝的吗?”
他不知是为了壮胆抑或是旁的原因,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吼,唾沫横飞,剑刃不稳,几次险些擦到女孩脖颈。
城下,少年按住有些发抖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
“若我说是,你会把剑放下吗?”
祁长廷声音不大,但瓮城空旷,哪怕只是回声也足够所有人听到。
祁景闵闻言先是愣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颇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白桥一眼。
然而白桥只是垂着眸子,面上看不出什么感动,更没有大公无私地让祁长廷顾全大局舍了她。
祁景闵阴恻恻地笑了出来,偏头凑到女孩耳边。
“看来跟我一样,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他到现在,都始终认为是自己心善,当初在江都留了白桥一命,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确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方才一直沉默的女孩突然在这时开口,“只不过,跟你却是不太一样呢。”
祁长廷是英雄,她是美人,但并不想中间混进来什么奇怪的脏东西。
祁景闵:“……”
这该死的女人!
东都城中都说这女人嘴上毒得很,没曾想竟是毒到了这地步。
只是眼下还不是解决这件事的时候,祁景闵咽下一口恶气,重新转向城下的方向。
“既然是来披麻戴孝的,三弟穿这身衣裳入城恐怕不太合适吧,”青年拍拍手,瓮城下打开一道小门,竟有人拖着一捆荆条走了出来。
“自己把衣服和鞋脱了。”
肉坦负荆,这便是要认罪的意思了。
少年垂着眉眼顿了下,手指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放在了衣襟上。
眼下已经是下午申时正,阳光炙烈。
薄薄的布料褪下,自腰封处垂下,被突厥人抓住时留下的伤疤还未全好,被厚重而不透气的铠甲捂了数日,叫汗渍浸得发白。
荆条分量很足,然而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掂起,直接背在了背上。
锋锐的长刺毫不留情地划破皮肤,甚至有些直接刺进身体,鲜红的液体浸入垂在腰间的衣衫,滴在地上。
少年一声不吭,但额上的晶莹细汗反射着太阳光,祁景闵笑了,仰天长笑。
让祁长廷脱掉上衣和鞋子自然不止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验明他没在身上藏那把扇子。
没了那把扇子,祁长廷便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伤到自己!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笑了,但,
这还不够。
“父皇殡天时你不在,现在便跪下,把该有的礼数补齐吧。”祁景闵悠悠道:“父皇看着呢。”
然而这次,少年不动了。
拳头捏得死紧,不止是痛的还是气的。
祁景闵面色冷了下来。
“跪下!”他高声喝道。
然而少年依旧不动,像是茅坑边的臭石头,肆无忌惮地挑战着上位者的权威。
徽晟帝当初便是因为祁长廷这样的性子几乎弃了这个儿子,而祁景闵同样最恨他这副样子。
火气一点点冲上头顶,而愤怒是一种很容易超出大脑控制的情绪。
祁景闵起初一直躲在墙垛后,可躲在后面气势上便弱了七分,于是这一秒,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迈了半步。
可他似乎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剑,剑下还有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白桥。
剑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力,祁景闵低头一瞧,便见那人朝着剑刃撞了上来!
“你!”
她死了,祁长廷就不会听话了。
经过方才祁长廷主动缴械和背荆条,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刻进了祁景闵的潜意识里。
大脑还没有思考,整个人已经后退一步,剑刃后挪三寸。
这一刻,祁景闵骤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
原本被他挟持着挡在身前的女孩迎着剑刃,拼着会血溅三尺的风险蹲下了身。
而他也因为退出了墙垛的范围,彻底暴露在了祁长廷的视线之下。
凉气从脚后跟冒上天灵盖,他转头,与那人目光相接。
祁景闵不习武,目力远没有城下的少年精准,可这一刻,他分明看到了那人唇角挑起的冰冷弧度,还有摸向腰间玉白腰封的手指。
同他今日的装束格格不入的一件玉白腰封。
玉石易碎,谁会在打仗的时候用一枚玉白腰封呢?
闪开!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但来不及了。
视野里骤然闪过一个黑点,而后倏地变成血红一片。
祁景闵甚至恍惚听到了眼球被刺破时的声响。
当啷!
长剑落地,男人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脸,却只能摸到一手粘腻。
剧痛在一秒后姗姗来迟,鲜红的液体瞬间覆盖了半张脸。
“呃——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与此同时,祁长廷带来的北吾军突然疯了一样重新开始反抗,一窝蜂地涌进了瓮城。
“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弓箭手,射啊!”
嘶吼声回荡在寂静的城墙上,听得人毛骨悚然。
退守内城的城防军们咬牙重新开弓,内城大门打开,守备东都城的士卒们背水一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瓮城吸引了,以至于,当祁景闵的长剑被一双纤细颤抖的手举起来时,无人察觉。
鬓发散乱的女孩从地上爬起,两手执起长剑,沉着脸一言不发,向着祁景闵后心,直直冲了过去。
嗤。
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
长剑入肉,溅出大蓬的鲜血。
瓮城里的将士们还在厮杀,可城墙上却骤然静了一刻。
祁景闵踉跄了两步,像被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停住了吼叫。
他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其中一只眼睛里还露着半截短刃,满脸都是血。
她怎么敢。
他可是皇子,皇帝的嫡长子,未来要做皇帝的男人。
她怎么敢的!
长剑还插在男人身体里,女孩的两只手却仍维持着拿剑的姿势。
是啊,她怎么敢的……
白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