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动躺在高悬的铡刀下,把一切都剖给你看。
你可以,不离开吗?
少年黢黑的眸子里翻滚着如墨深渊。
他没有让众臣平身,甚至没有分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下车之后便转回身来,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的马车。
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自从祁长廷拼着受了三十廷杖也要将祁景闵撕咬下一块肉来,朝中对这位三皇子平庸懦弱的印象便碎了一地。
带血的杀威棒,还有少年走出紫宸殿时挺直的脊梁,再没人敢把他当作数年如一日的小绵羊。
眼下少年不吭声,他们便一动也不敢动,躬着身子的弧度都不敢有半分不同。
然而马车里始终半点动静也无。
祁长廷的心脏一点点往下沉,最后变成一潭死寂。
他喉头滚了滚,轻轻喘了一口,
在朝臣面前硬得如同一块钢板的少年,靠近马车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哀求的口吻低声道:
“跟紧我。”
哪怕只有今夜,跟紧我。
祁长廷探出手去,没入车帘里,轻柔得如同在招一只名贵的猫儿。
终于,几个呼吸后,那车帘动了动。
从另一边探出一只雪白细嫩的女子的手,一身丫鬟装扮的姑娘钻出马车。
——三殿下的车里竟真的开出了花来。
大臣们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擡头,可一旁的树林边上,一伙悄悄躲在丛中,想一睹三位殿下风华的姑娘们,心中无一不生出这样的想法。
女孩面若新雪,发若乌木,腰身盈盈一握,细柳扶风,却又隐隐带着几分风骨。
比如——完全无视三殿下探出的手,径自从另一边下了马车。
这般嚣张,却又得三皇子这般信重,竟叫人一时都没注意到她居然是一身丫鬟打扮。
甚至连白桥自己,都忘了自己眼下是祁长廷的丫鬟来的。
他是三皇子,他是反派三皇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后纷繁混乱的念头泄洪一般涌入。
雨夜被亲兄弟刺杀落难的是他,举手投足谦谦公子的是他,耳上有红痣的是他,为了筹粮清淤殚精竭虑的还是他。
这特么跟书里那个阴狠无情,草菅人命,视生民于无物的反派根本不一样!
甚至,就连此前在画舫上,叶浣之所以对她敌意那么大,也明显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啊。
白桥手脚一片冰凉,试图寻出什么蛛丝马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完全徒劳无功。
坚信不疑的认知一朝颠覆,白桥突然觉得齿冷。
书里写的不可能有错,那难道这么久,他都是装的吗?
装得她这个读过正本小说的外来者也半分破绽都看不出,这究竟是个怎样心机深沉的人。
这时,帘外突然传来少年人软软的哀求:“跟紧我。”
白桥手指抽动了一下,而后瞬间攥起了拳头。
跟紧他?
他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
白桥起身,决绝地避开那只探进来要扶她的手,自顾自地下了马车。
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少年身后躬身行礼的一众大臣惊了一跳。
这一跳,也终于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在扮作了丫鬟,而祁长廷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扶她一个“丫鬟”。
该死,他是故意的吧!
女孩目光恨不能在少年身上捅两个洞出来,然而祁长廷只是微垂着眸子不看她。
白桥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下心神,强装做无事发生的模样立在了祁长廷身后。
于是,当大臣们终于直起身子时,一切已经正常得再不能正常了。
祁长廷是三位皇子中最后一个到的。
百官因为要循旧例,迎了帝后皇子后才能入席,此时的宴厅里空无一人,祁景闵和祁允政两人正在偏厅里对坐着默默无语。
两人身后站着各自的两名亲卫,空气很静。
祁允政虽也是庶子,但并不像以前的祁长廷那样圆滑,他背靠承恩公府,只自幼在战场上同突厥人打交道,性子被北疆的冰雪磨砺得又冷又硬。
终于,还是祁景闵先忍不住打破了僵局,屋里响起青年淡淡的笑声。
“长廷好大的排场,让两位兄长在这儿等他入席。”
祁允政不甚用心地嗯了一声,目光淡淡瞥过宴厅的二楼拐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常年领兵在外,对东都并不熟悉,但对于潜在的血腥和危机却有狼一般敏锐的直觉。
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但有问题的,究竟是祁长廷还是祁景闵呢。
他对面,祁景闵微微眯起了眼睛,面色阴骛。
很好,都不将他放在眼里,那就莫怪他心狠手辣了。
青年起身,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长廊,百官从四面八方涌向宴厅,祁长廷带着两名亲卫和一名丫鬟坠在最后。
那就是白桥么,祁长廷还真将她带来了。
确实貌若天仙,只是,可惜啊。
青年唇角挑起一个阴戾的笑来,没回头冲祁允政幽幽道:“二弟,开宴了,入席吧。”
祁允政擡眸瞧了两眼祁景闵的背影,擡步跟上,然后就在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前厅的一霎那——
嗤!
泛着乌光的指长薄刃从斜上方飞驰而来,削断前面祁景闵的半缕鬓发,直冲祁允政喉间扎来。
同一时间,祁长廷因为是三位皇子中最后一个到的,正在官员的裹挟中步入宴厅。
“趴下!”少年一声厉喝,一把将身旁女孩扯入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祁允政一个闪腰避开暗器,然而这只是一个音符,宴厅的门在祁长廷身后轰然关上,而后细密的箭雨如同乐章,不论敌我地射向大厅里的活物。
厅中从一品丞相到三品尚书,都是动一个就能叫整个大徽颤三颤的人物,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却只有大喊着“有刺客”哀嚎逃窜的份。
“来人,上二楼抓人!”祁景闵百般狼狈之中喝出这么一句。
趁着二楼箭矢稍歇,大队身着铜铠的侍卫在短短几个呼吸间扑上宴厅二楼,却是一无所获。
“回禀殿下,没有刺客,都是机关!”二楼此起彼伏的回报声将所有人的心沉到谷底。
官员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官帽站起来,然后面面相觑。
——果真是机关,除去两个胆子小吓昏过去的,其余人或许挂了小彩,但都还好好地竖着。
已经被侍卫们控制的机关没有再放出第二波攻击。
“多亏三殿下方才那一句趴下啊!”兵部尚书突然转身冲着祁长廷一拜,“机关设定的方向都是人站立的高度,殿下让人趴下,箭矢便大都在半空中互相对折,臣等才能逃过一命!”
此言一出,登时引起一片共鸣,然而被众人感谢的祁长廷却一脸沉肃,遥遥望向里面的祁景闵。
祁景闵迎着这目光淡笑,突然朗声道:“可三殿下,你是如何知道箭矢瞄准方向的呢。”
厅内的喧闹逐渐安静下来。
官员们陡然收声,听出祁景闵的言外之意,面带惊恐地朝祁长廷望去。
少年薄唇紧抿,右手还牢牢捉着那名“丫鬟”的手腕,一步都不肯放松。
这时,祁允政也突然发话了,“方才的箭矢或许是机关,但射向我与大殿下的那枚黑刃,”
他说着探出两指,从偏厅的门扇上将那枚食指长的小刀拔了下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种形状的暗器,还有方才的力道,绝不可能是机关所为。”
祁允政说到这里便再不肯多言,他只阐述事实,却也不说这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
没人注意到祁景闵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又过了一息,祁景闵终于再次开口道:“莫不是三弟设的机关不过是迷障,要混在其中杀我与二弟才是真!”
“长廷,你是要反吗!”祁景闵一甩广袖,骤然发难。
百官闻言惊悚,祁长廷身周登时空出一圈。
然而少年还是一言不发。
就在大家以为祁长廷是默认了的时候,从始至终一直躲在他身后的“丫鬟”突然一把甩开了少年的手,冷声喝道:
“胡扯!”
厅内众人都是一愣,少年也是一脸错愕,后知后觉地望向身旁的女孩。
白桥却一眼不看他,盯着祁景闵道:“正对门也有一架机关弩,他是因为提前看到了,才能及时出言警示的。”
祁景闵笑了下,“你如何知道。”
“我也看到了,”白桥毫不示弱,“我一介商户女没见过世面,并不像诸位大人守礼不四处乱看,门关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正对厅门的二楼雅间窗子打开,里面探出一架弩机!”
祁景闵面上笑容逐渐淡去。
“你同他一伙,证词并不可信。”
女孩杏目一戾,被激起了火气,正要再开口,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捂住了嘴。
“唔。”
“嘘。”
少年手掌大,几乎掩住了女孩半张小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桥似乎在这一声气音中听出了笑意。
白桥:“……”救命她刚才在做什么!
那才是男主!
但已经迟了。
少年将突然变得安静的姑娘捂着脸半揽在怀里,淡淡道:“殿下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也有疑惑希望殿下能解。”
他不待祁景闵回应,径自开口问道:“殿下唤进来的这些侍卫,为何会来得这么快。”
祁景闵瞳孔微缩,正要开口,却又被截断。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理由,就像我有我的理由,但我只知道,”祁长廷说到这里,目光忽然缓缓越过祁景闵,落在了旁边的祁允政身上,“我只知道,这屋子里原本只有几架死物,可现在,还有了听命于大殿下的兵!”
过程复杂,不必多言,但结果对谁有利,一目了然。
祁景闵面色剧变,然下一瞬,脖间突然一凉。
方才还貌似站在他这边的祁允政突然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短匕架在了他颈间。
紧接着,震掉厅内百官三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的宴厅侍卫,突然动作一致径直将手中武器指向了祁允政。
祁景闵一句“不许妄动”卡在喉咙里,面色青白。
这些蠢货,看不出祁允政是在诈他们吗!
但已经迟了,下意识的反应做不了假。
这些人根本不是行宫原有的护卫,而是祁景闵自己的人!
大臣们哗然,除了围在兵部尚书周围的几个大员,其余人都往纷纷往后退去。
“都别动!”祁景闵彻底撕开了伪善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