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226章 雪夜(半截火车盟)(2 / 2)

灵光一闪,老渔翁眼睛都直了,只觉祖上积的德,在今天一天爆发了。

他心里虽乐,手臂却发酸,“公子,这一路风雪,膀子都麻了,怕是撑不动了。

我雇个人,稍等。”

薛向摆手,“用不着麻烦。”

他抬手轻轻写了个“风”字,那字一出,便隐入风雪。

只见小舟微颤,舟尾浪花卷起,竟自逆流而返。

四面风声大作,舟身却安稳无比,连船上的篷布都不曾吹动,如有无形的壁障。

老渔翁呆了半晌,忽地大叫,“仙人!您是仙人!”

他握着篙,激动得险些落泪,“老朽在江上跑了一辈子,还真头一回载仙人过水。”

薛向只是笑笑,目光落在湘水尽头的雪线,心思不知飘到何处。

同一时刻,潇湘书院的雅集画舫,正停在湘水中流。

这艘名为“潇梦”的画舫,比常舟宽三倍,雕栏画栋。

舱中设三层,最下层是乐舞与酒席所在;

中层铺青玉地砖,陈列古琴、箫笛与笔墨;

最上层乃文台,供士女题诗评章。

此刻,画舫中灯烛辉煌,香烟袅袅,数十位文士与女校书们分席而坐。

潇湘书院山长是一位老儒,大号柳素庵,正居中而坐,白须飘然,手执一枚残月玉胧,逐一评点诸人文章。

“此篇气韵清淡,辞理雅驯,列中上。”

“此章言意疏阔,有逸思之气,可列上下。”

他每品评一句,掌中的残月玉胧便闪烁一下,时作青色,时作白色。

此玉胧是柳素庵偶得的宝物,遇见诗词文章,吟诵给它听,它都会闪烁颜色。

时间长了,此物得了个诗秤的名号。

连带着柳素庵也得了个持秤人的雅号。

沈惜华坐在左侧第三排,衣衫素净,神色拘谨。

她方才呈上两篇文章,一篇《孤舟夜雪》,一篇《江月对影》,皆为她心血所凝,本想以此扬名。

然而,评定结果却平平无奇——前篇得“中上”,后篇只得个中中。

中上者,于九品之中居第五,无论如何谈不上惊艳。

她垂眸无言,指尖微颤。

那几位与她同来的女校书,却都神采飞扬。

拢翠书寓的杜秋容,凭一篇《潇风赋》得了“上下”;

瑶光书寓的韩素音,更以《云生湘浦记》得“上中”之评,一时全场称奇。

香烟氤氲间,众人交头接耳。

有人低语,“沈校书的文理虽好,却少了气势。”

“是啊,才思清雅,却不夺目,终究差了几分火候。”

“传闻诸位女校书中,沈校书才情第一,没想到今日倒是瞠乎其后了。”

这些议论不大,却足以入耳。

沈惜华仍保持微笑,只是握笔的手,已微微用力。

她不是不明白,这样的文会,才气固然要紧,名望与门路更要紧。

她出身寒微,又非官家子女所延聘的校书,能坐进此堂,已属殊荣。

阿巧悄悄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姑娘,那拢翠书寓的杜校书,还有瑶光书寓的韩校书,肯定是花钱请人捉刀。她们提交的章句,怕是书院教授都未必写得出。”

沈惜华垂眼,低声道,“我自然知晓。”

“这不公平!”

“公平?”

她轻轻一叹,“雅集盛会,只论品级。文会上,字句如金,谁问真假。”

外头风雪又起,帘外传来湘水拍舟的低响。

沈惜华抬头,望向窗外那片苍茫雪色,灯光摇曳中,只觉前途微芒。

很快,第三轮呈文的丝竹声响了,众人皆静候着新的篇章。

柳素庵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他一声轻咳,意示最后一轮开始。

台下诸位女校书,跃跃欲试。

沈惜华却坐在末席,心口微微发紧,掌心有冷汗。

她明白,自己已经没机会了。

前两轮失利,这最后一轮,她准备的诗作,也称不上高妙,只能算应景之作。

可以想见,此次雅集过后,青柠书寓的名声恐怕要坠入尘埃。

她出身寒微,能以一己之力立书寓,靠的是几年清誉和在女流中还算过人的才情。

若这一夜折损,书寓的生源势必流散。

她正愁眉紧蹙,身侧的阿巧忽地“呀”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却在死寂中显得刺耳。

沈惜华回瞪一眼,却见阿巧却神色古怪,将一张纸笺递给自己。

不用看,沈惜华就知道是自己常用的纸笺,这有什么稀奇?

她接过纸笺,展开来,心头一震。

那字迹笔势俊朗,带着一种无可言状的澄澈气息。

那一行诗,清丽得如雪落心头。

沈惜华眼中满是讶色,阿巧俯身低语,“姑娘,这是今夜借船的那位郎君给我的,我以为是你的草稿,就收了。”

沈惜华心头微颤,思及那人模样,却未想到竟有如此才情。

她正愣神间,装扮艳丽的杜秋容轻声笑道,“沈校书何故愣神?莫非是已得佳作,要叫我们吃上一惊?”

韩素音也接话道,“我知沈校书定是藏了佳品,留在末轮发力,不如亮出来,让大家都见识一番。”

沈惜华皱眉,她终究要脸,不愿将别人的大作,揽成自己的。

阿巧却知这最后一轮定品之作,关系甚大,忍不住插话道,“我家校书已得佳句,待我为她诵来。”

阿巧深吸一口气,缓缓诵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此二句一出,全场饮酒声,聊天声一并停了,便连伴奏的乐工也停了手。

全场一片安静。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语落地,全场再无人呼吸。

静极的空气中,忽听“嗡”的一声极轻的振鸣。

柳素庵案前的残月玉胧微光初动,白辉流转,旋即紫意涌现,再顷刻化作耀眼的金光,照亮整座文台。

众人惊呼。

“金光?”

“这不可能!”

有人踉跄起立,连椅脚都撞翻在地。

柳素庵也怔住了,他垂首看那玉胧,面色由惊讶转作凝重。

残月玉胧入他手中多年,能感诗意放辉芒,但迄今为止,连放出紫芒都未有。

今日,竟然放出了金芒。

“此诗当真巧夺天工。”

柳素庵喃喃道。

“超凡入圣的笔调,将情人之思写绝了。”

柳素庵左侧的华服老者,不知想到什么,感慨之余,已经潸然泪下。

阿巧跟在沈惜华身边多年,也通了文墨。

她知道这首诗读起来极好,但没想到会给全场带来如此大的震动,接着吟诵余下全诗,“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最后一字落地,柳素庵掌中金光霍霍的残月玉胧“嘭”的一声轻爆,光屑四散,未坠地,反而如水纹般扩散。

湘水两岸的风雪似被这股光意吸去,只剩一片温亮的夜色。

江面忽然生出一层薄光,像是墨纸被人缓缓铺开。

诗意所指,尽化为景。

湘水上的光一点点散开,像有人把灯火倾入水中。风雪在那光前忽然静止,江面映出一层淡金,微微起伏,似有呼吸。

画舫周围的水雾也被染亮,帘影与檐角皆有残光闪动。几只青鸟被惊起,盘旋两圈,又落入光中。岸边的树影虚淡,像被一层薄纱隔开。

美景如画,久久方散。

远处小舟上的薛向也睹见奇景,心中一惊,这诗会的规格高成这样?动了奇宝?

无须说,那诗正是他塞给阿巧的。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对沈惜华观感甚好,见她为今夜雅集发愁,信手助她一臂之力。

却说,江面上的奇景如灿炫烟花一般落幕。

画舫中,众人依旧无声。

柳素庵忽然振衣而起,冲沈惜华躬身一礼,“残月玉胧虽毁,但为此华章灿炫一回也算得其所哉。

老夫久未闻佳作,今日雅集逢此大作,必然传扬四方。

老夫谢过沈校书。”

霎时,一众儒者皆冲沈惜华行礼。

几位女校书也面色铁青,眼泛青红,却也不得不收起心思,冲沈惜华行礼。

毕竟,只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聋,都能知道,这首妙作必定流传后世。

他日,后来贤者作编诗集,录选此篇,少不得提到今日雅集,诸人也算与有荣焉。

尤其是柳素庵,必然会被提及,他失掉了一枚残月玉胧,却以另一种方式,名载典籍,这笔账怎么都合算。

沈惜华躬身回礼,“诸君容禀,小女子哪有此等奇才。

此篇佳作,是今夜小女子雪夜搭船,遇到的同乘客人所作。

他知小女子要来参加雅集,苦思词章,所以,将此诗赠予婢女阿巧。

我也是才得知此事,小女子万不敢贪此大名。”

此话一出,全场又是哗声一片。

起初,最多的声音,是不信。

毕竟,在这个顶尖诗文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年代,谁会动辄将这样一篇传世之作赠人,还赠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校书。

很快,众人又选择了相信。

毕竟,沈惜华没理由说谎话,她若是贪名,说是自己做的,大家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她坦坦荡荡说明情由,众人想不信都不行。

“想不到,当今天下,竟有如此奇士,可惜,不能识君一面,甚是遗憾。”

柳素庵轻声叹息。

就在这时,有侍者入内,轻声道,“诸位老爷容禀,江上有客,来寻沈校书,说适才江上相逢,沈校书的砚台落在他处,特来送回。”

侍者也是聪明人,若是平时,他断不敢禀报。

但此刻,沈校书正名震全场,他便是禀报,也不会触怒诸位老爷。

阿巧惊声道,“定是那位赠诗的郎君。”

她先翩跹地跑出厅前,追到甲板上,便瞧见薛向立在舟首,手里举着块砚台,冲她招手。

嗖,薛向将砚台扔上船来。

阿巧接住,高声问道,“郎君,你不是访友去了么?专为送这砚台折回来的?”

老渔翁抢答,“哪里哟,到了江北,郎君没上岸,又让返回来。

我问郎君,大雪天的,夜黑风高,本为访友,到了地头,怎的又不去了。

郎君说,他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到朋友。”

说完,小船如离弦的箭,飘然远去。

这时,甲板上探出无数个头来。

沈惜华俯身栏杆,身子探出去老远,只看见那小舟一点点远去。

江面风雪翻卷,灯影摇曳,那舟上人的身影已模糊成一点黑影,像被风雪一点点抹去。

她嘴唇微启,却又咬住,心中千言万语,也喊不出口。

她手中握着一方砚台,攥得手指发白,心中却是滚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