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一闪,老渔翁眼睛都直了,只觉祖上积的德,在今天一天爆发了。
他心里虽乐,手臂却发酸,“公子,这一路风雪,膀子都麻了,怕是撑不动了。
我雇个人,稍等。”
薛向摆手,“用不着麻烦。”
他抬手轻轻写了个“风”字,那字一出,便隐入风雪。
只见小舟微颤,舟尾浪花卷起,竟自逆流而返。
四面风声大作,舟身却安稳无比,连船上的篷布都不曾吹动,如有无形的壁障。
老渔翁呆了半晌,忽地大叫,“仙人!您是仙人!”
他握着篙,激动得险些落泪,“老朽在江上跑了一辈子,还真头一回载仙人过水。”
薛向只是笑笑,目光落在湘水尽头的雪线,心思不知飘到何处。
同一时刻,潇湘书院的雅集画舫,正停在湘水中流。
这艘名为“潇梦”的画舫,比常舟宽三倍,雕栏画栋。
舱中设三层,最下层是乐舞与酒席所在;
中层铺青玉地砖,陈列古琴、箫笛与笔墨;
最上层乃文台,供士女题诗评章。
此刻,画舫中灯烛辉煌,香烟袅袅,数十位文士与女校书们分席而坐。
潇湘书院山长是一位老儒,大号柳素庵,正居中而坐,白须飘然,手执一枚残月玉胧,逐一评点诸人文章。
“此篇气韵清淡,辞理雅驯,列中上。”
“此章言意疏阔,有逸思之气,可列上下。”
他每品评一句,掌中的残月玉胧便闪烁一下,时作青色,时作白色。
此玉胧是柳素庵偶得的宝物,遇见诗词文章,吟诵给它听,它都会闪烁颜色。
时间长了,此物得了个诗秤的名号。
连带着柳素庵也得了个持秤人的雅号。
沈惜华坐在左侧第三排,衣衫素净,神色拘谨。
她方才呈上两篇文章,一篇《孤舟夜雪》,一篇《江月对影》,皆为她心血所凝,本想以此扬名。
然而,评定结果却平平无奇——前篇得“中上”,后篇只得个中中。
中上者,于九品之中居第五,无论如何谈不上惊艳。
她垂眸无言,指尖微颤。
那几位与她同来的女校书,却都神采飞扬。
拢翠书寓的杜秋容,凭一篇《潇风赋》得了“上下”;
瑶光书寓的韩素音,更以《云生湘浦记》得“上中”之评,一时全场称奇。
香烟氤氲间,众人交头接耳。
有人低语,“沈校书的文理虽好,却少了气势。”
“是啊,才思清雅,却不夺目,终究差了几分火候。”
“传闻诸位女校书中,沈校书才情第一,没想到今日倒是瞠乎其后了。”
这些议论不大,却足以入耳。
沈惜华仍保持微笑,只是握笔的手,已微微用力。
她不是不明白,这样的文会,才气固然要紧,名望与门路更要紧。
她出身寒微,又非官家子女所延聘的校书,能坐进此堂,已属殊荣。
阿巧悄悄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姑娘,那拢翠书寓的杜校书,还有瑶光书寓的韩校书,肯定是花钱请人捉刀。她们提交的章句,怕是书院教授都未必写得出。”
沈惜华垂眼,低声道,“我自然知晓。”
“这不公平!”
“公平?”
她轻轻一叹,“雅集盛会,只论品级。文会上,字句如金,谁问真假。”
外头风雪又起,帘外传来湘水拍舟的低响。
沈惜华抬头,望向窗外那片苍茫雪色,灯光摇曳中,只觉前途微芒。
很快,第三轮呈文的丝竹声响了,众人皆静候着新的篇章。
柳素庵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他一声轻咳,意示最后一轮开始。
台下诸位女校书,跃跃欲试。
沈惜华却坐在末席,心口微微发紧,掌心有冷汗。
她明白,自己已经没机会了。
前两轮失利,这最后一轮,她准备的诗作,也称不上高妙,只能算应景之作。
可以想见,此次雅集过后,青柠书寓的名声恐怕要坠入尘埃。
她出身寒微,能以一己之力立书寓,靠的是几年清誉和在女流中还算过人的才情。
若这一夜折损,书寓的生源势必流散。
她正愁眉紧蹙,身侧的阿巧忽地“呀”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却在死寂中显得刺耳。
沈惜华回瞪一眼,却见阿巧却神色古怪,将一张纸笺递给自己。
不用看,沈惜华就知道是自己常用的纸笺,这有什么稀奇?
她接过纸笺,展开来,心头一震。
那字迹笔势俊朗,带着一种无可言状的澄澈气息。
那一行诗,清丽得如雪落心头。
沈惜华眼中满是讶色,阿巧俯身低语,“姑娘,这是今夜借船的那位郎君给我的,我以为是你的草稿,就收了。”
沈惜华心头微颤,思及那人模样,却未想到竟有如此才情。
她正愣神间,装扮艳丽的杜秋容轻声笑道,“沈校书何故愣神?莫非是已得佳作,要叫我们吃上一惊?”
韩素音也接话道,“我知沈校书定是藏了佳品,留在末轮发力,不如亮出来,让大家都见识一番。”
沈惜华皱眉,她终究要脸,不愿将别人的大作,揽成自己的。
阿巧却知这最后一轮定品之作,关系甚大,忍不住插话道,“我家校书已得佳句,待我为她诵来。”
阿巧深吸一口气,缓缓诵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此二句一出,全场饮酒声,聊天声一并停了,便连伴奏的乐工也停了手。
全场一片安静。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语落地,全场再无人呼吸。
静极的空气中,忽听“嗡”的一声极轻的振鸣。
柳素庵案前的残月玉胧微光初动,白辉流转,旋即紫意涌现,再顷刻化作耀眼的金光,照亮整座文台。
众人惊呼。
“金光?”
“这不可能!”
有人踉跄起立,连椅脚都撞翻在地。
柳素庵也怔住了,他垂首看那玉胧,面色由惊讶转作凝重。
残月玉胧入他手中多年,能感诗意放辉芒,但迄今为止,连放出紫芒都未有。
今日,竟然放出了金芒。
“此诗当真巧夺天工。”
柳素庵喃喃道。
“超凡入圣的笔调,将情人之思写绝了。”
柳素庵左侧的华服老者,不知想到什么,感慨之余,已经潸然泪下。
阿巧跟在沈惜华身边多年,也通了文墨。
她知道这首诗读起来极好,但没想到会给全场带来如此大的震动,接着吟诵余下全诗,“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最后一字落地,柳素庵掌中金光霍霍的残月玉胧“嘭”的一声轻爆,光屑四散,未坠地,反而如水纹般扩散。
湘水两岸的风雪似被这股光意吸去,只剩一片温亮的夜色。
江面忽然生出一层薄光,像是墨纸被人缓缓铺开。
诗意所指,尽化为景。
湘水上的光一点点散开,像有人把灯火倾入水中。风雪在那光前忽然静止,江面映出一层淡金,微微起伏,似有呼吸。
画舫周围的水雾也被染亮,帘影与檐角皆有残光闪动。几只青鸟被惊起,盘旋两圈,又落入光中。岸边的树影虚淡,像被一层薄纱隔开。
美景如画,久久方散。
远处小舟上的薛向也睹见奇景,心中一惊,这诗会的规格高成这样?动了奇宝?
无须说,那诗正是他塞给阿巧的。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对沈惜华观感甚好,见她为今夜雅集发愁,信手助她一臂之力。
却说,江面上的奇景如灿炫烟花一般落幕。
画舫中,众人依旧无声。
柳素庵忽然振衣而起,冲沈惜华躬身一礼,“残月玉胧虽毁,但为此华章灿炫一回也算得其所哉。
老夫久未闻佳作,今日雅集逢此大作,必然传扬四方。
老夫谢过沈校书。”
霎时,一众儒者皆冲沈惜华行礼。
几位女校书也面色铁青,眼泛青红,却也不得不收起心思,冲沈惜华行礼。
毕竟,只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聋,都能知道,这首妙作必定流传后世。
他日,后来贤者作编诗集,录选此篇,少不得提到今日雅集,诸人也算与有荣焉。
尤其是柳素庵,必然会被提及,他失掉了一枚残月玉胧,却以另一种方式,名载典籍,这笔账怎么都合算。
沈惜华躬身回礼,“诸君容禀,小女子哪有此等奇才。
此篇佳作,是今夜小女子雪夜搭船,遇到的同乘客人所作。
他知小女子要来参加雅集,苦思词章,所以,将此诗赠予婢女阿巧。
我也是才得知此事,小女子万不敢贪此大名。”
此话一出,全场又是哗声一片。
起初,最多的声音,是不信。
毕竟,在这个顶尖诗文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年代,谁会动辄将这样一篇传世之作赠人,还赠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校书。
很快,众人又选择了相信。
毕竟,沈惜华没理由说谎话,她若是贪名,说是自己做的,大家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她坦坦荡荡说明情由,众人想不信都不行。
“想不到,当今天下,竟有如此奇士,可惜,不能识君一面,甚是遗憾。”
柳素庵轻声叹息。
就在这时,有侍者入内,轻声道,“诸位老爷容禀,江上有客,来寻沈校书,说适才江上相逢,沈校书的砚台落在他处,特来送回。”
侍者也是聪明人,若是平时,他断不敢禀报。
但此刻,沈校书正名震全场,他便是禀报,也不会触怒诸位老爷。
阿巧惊声道,“定是那位赠诗的郎君。”
她先翩跹地跑出厅前,追到甲板上,便瞧见薛向立在舟首,手里举着块砚台,冲她招手。
嗖,薛向将砚台扔上船来。
阿巧接住,高声问道,“郎君,你不是访友去了么?专为送这砚台折回来的?”
老渔翁抢答,“哪里哟,到了江北,郎君没上岸,又让返回来。
我问郎君,大雪天的,夜黑风高,本为访友,到了地头,怎的又不去了。
郎君说,他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到朋友。”
说完,小船如离弦的箭,飘然远去。
这时,甲板上探出无数个头来。
沈惜华俯身栏杆,身子探出去老远,只看见那小舟一点点远去。
江面风雪翻卷,灯影摇曳,那舟上人的身影已模糊成一点黑影,像被风雪一点点抹去。
她嘴唇微启,却又咬住,心中千言万语,也喊不出口。
她手中握着一方砚台,攥得手指发白,心中却是滚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