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坟包很快堆了起来,歪歪扭扭,像个丑陋的冻疮,突兀地趴在山坳的雪地里。
姥姥拄着铁锹,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喷出老远。她死死盯着那新坟,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狠厉,有疲惫,还有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抽在脸上生疼,四周的枯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就在我们准备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下山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新坟周围的雪地。
脚印!
不是人的脚印!小小的,梅花瓣似的,带着清晰的爪痕!
一圈,又一圈…绕着那刚刚堆起的新坟,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完整的环形轨迹!
不多不少,整整三圈!
那爪印在惨白的雪地上,清晰得刺眼,带着一种无声的嘲弄和冰冷的宣告。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三圈诡异的足迹。
姥姥也看到了。她的脸色在风雪中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爬犁绳,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背影在漫天风雪里,显得那么佝偻,那么苍老,又那么决绝。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加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软得随时会跪倒。风雪抽打着,眼睛都睁不开。姥姥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空爬犁,绳索深深勒进她破旧的棉袄肩头。我扛着铁锹和镐头跟在后面,冰冷的金属硌着肩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酸痛。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风雪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棺材里那“咔…咔…”的刮擦声,和雪地上那三圈鬼魅般的爪印,反复交织,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神经。
好不容易挨到家,天已经擦黑。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堂屋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在风雪中像随时会熄灭的鬼火。我们像两个逃难的,一身泥雪,狼狈不堪地撞开堂屋门。屋里残留着一点炕灶的余温,却驱不散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气。
姥姥把爬犁绳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啷”一声闷响。她没点灯,也没看我,径直走到炕沿边,佝偻着背坐下,脱下那双被雪水浸透、冻得梆硬的破棉鞋。昏暗中,她那双缠过又放开的脚,裹着同样湿透的、看不出颜色的裹脚布,冻得发青发紫,像两块死肉。
我瘫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的小板凳上,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湿透的棉袄棉裤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壳子,冻得我牙齿格格打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湿冷、汗腥和泥土混合的怪味。姥姥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粗重疲惫的喘息在黑暗里起伏。
她没做饭。我们谁也没提吃饭的事。恐惧和极度的疲惫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姥姥摸索着上了炕,拉过那床沉甸甸的旧棉被裹在身上,背对着我躺下了。油灯被她吹灭了,屋里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摸索着爬上冰冷的炕,把自己蜷缩在炕梢离姥姥最远的角落。冰冷的炕席贴着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拉过被子一角胡乱盖在身上,湿冷的棉袄也不敢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脖子上的狗牙早就碎了,空荡荡的,心口那块地方,只剩下冰冷的恐慌。
风雪在屋外肆虐,鬼哭狼嚎似的撞击着门窗。顶棚上糊的旧报纸被风灌得哗啦作响。每一次风声稍歇,那死寂的空隙里,棺材里的刮擦声、雪地上的爪印,就无比清晰地在我脑子里回响、放大。
我死死闭着眼,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声音。黑暗和寒冷像粘稠的胶水,紧紧包裹着我。身体累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像绷紧的弓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深夜。风雪似乎小了些,呜咽声变得遥远模糊。就在我意识开始有些昏沉,即将被疲惫拖入混沌边缘时——
“哗啦…哗啦…”
一种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极其清晰地,从后院的方向传了进来!
是铁链!
粗重的、生锈的铁链被拖动、被摇晃的声音!
“哗啦…哗啦…”
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拖沓的、沉重的节奏感。不像是被风吹动,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扯动那条本应空悬着的铁链!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我猛地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惊恐地瞪大。
黑子死了!是我亲手把它埋进那冻土里的!那拴着它的木桩旁,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冰冷的铁链!
那现在…是谁在扯动它?!
“哗啦…哗啦…”
声音还在继续!沉重,拖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每一次铁链的哗啦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炕的另一头,姥姥的身体也猛地绷紧了!我甚至能听到她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的、高度警觉的老兽。
那铁链的声响…就在后院…就在狗窝那里…
“哗啦…哗啦…”
声音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是慢悠悠的拖沓,而是带着一种越来越明显的焦躁和不耐烦!像是什么东西被束缚着,在拼命地挣扎、扯动!铁链被绷直、摩擦木桩的“嘎吱”声都隐约可闻!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身体缩成一团,抖得身下的炕席都在跟着轻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黑暗中,姥姥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她似乎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后院的方向。
“哗啦!哗啦!哗啦——!”
铁链的碰撞声陡然拔高,变得疯狂而暴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抡起,又重重砸下!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如同野兽喉咙里滚动的闷响!
“呜…呜…吼…”
那声音…低沉,含混,充满了痛苦和狂暴!像极了…像极了黑子生前被激怒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威慑性的咆哮!
可它明明已经死了!死透了!埋在了冻土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那铁链疯狂甩动的哗啦声,那压抑狂暴的闷吼,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黑暗,穿透墙壁,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的脑子!棺材里的刮擦声,雪地上的三圈爪印,姥姥掰狗牙时喉咙里的咕噜声…所有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地交织、翻涌!
后院那疯狂的动静持续了多久?十秒?一分钟?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
“哗啦!”
一声极其猛烈的、金属崩断般的巨响!仿佛那根粗铁链终于被某种非人的力量硬生生扯断了!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然后,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屋外的风雪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黑暗中,只剩下我和姥姥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
“咯吱…咯吱…”
一种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踩着后院厚厚的积雪,由近及远,慢慢地…朝着院门的方向挪去。
那脚步声沉重,拖沓,每一步都像是陷在泥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