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脚下住着一群龙。
通体漆黑，鳞片钢利，尖锐四爪劈山削铁易如反掌，啸吟着直飞而上时有震天憾地之势，是这天地间飞禽走兽之首。
然而有一条龙因为幼时发了高烧，导致发育迟缓，一百多岁了还是小小一条，最致命的是他没有角。
四爪双角是龙区别于蛇蛟一类的根本，不仅是身份的象征、能力的体现，还是真龙一族的求偶利器。
简而言之，没有角就像是人到中年没房没车没存款，很难找得到对象。筱/颖
于是缺角单身龙每天愁眉苦脸地蹲在树下，看着天空中比他粗壮许多倍的同族们成双结对，交缠嬉戏，简直好不羡慕。
擡手一摸自己的额头更是悲从中来，自己虽然幼时重病，但一百多年来饮食健康，作息规律，从不熬夜，何至于让他至今还头顶光秃秃？
小龙实在想不明白，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没脸见妖。
虽然他的年岁还算幼龙，但要是这角迟迟不长，小龙想也知道自己孤独终老的结局，到时候岂不是连以单身出名的狗妖都可以来笑话他？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小龙愤愤地捏紧了拳头，势必要找出长角的办法！
其实小龙并不是一点角没长，只是浅黑色的两个小包要出不出地窝在头顶，不仅不凶猛甚至摸上去还有点软乎乎，像是凡人幼童们梳在头上的两个小圆发髻，要多不威风就有多不威风。
小龙先是从药仙那里找来了变大的草药，勤勤恳恳地敷在角上，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确实是大了！
草药在顽固的小角上没能发挥药效，就剑走偏锋把他的头硬生生搞大了一圈。
西瓜一般大的脑袋顶在细瘦的脖颈上，好像是偷喝了凡人的三无奶粉，看上去比没角还要诡异。
好不容易等药效过了，小龙又想到一个办法，把面粉加水揉成角的形状，蒸熟后黏在头顶，以假乱真。
结果他揉面粉时不小心把蜂蜜搞了进去，两只面粉角顶在头上又香又甜，像是牛角包。
他刚出门就把一只冬眠刚醒的黑熊精馋哭了，差不点把他连角带头一口吞了。
后来小龙认得一些字了，从凡人的话本上看到一则叫做《〇苗助长》的故事。
虽然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但小龙大概看懂了精髓，什么东西只要拔一拔就能长大，那我这条龙也是个东西，拔一拔或许也能长角？
办法又来了！
小龙脸一僵，“......为什么是又？”
听说凡人每每说又就是因为屡战屡败，于是迷信小龙又把那句话吞了回去，“办法来了！”
他当即变出两根丝线，一头缠住小破角，一头系在树干上，然后背过身去，眼睛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就是跑！
结果只听“啪”的一声，丝线断了，他也被拽的后仰倒地，脸上骨碌碌滚下来两块东西，小龙下意识接在手里，定睛一看。
天啊！他的角断了！
小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本来就只有一点大的角又断掉这么一大截，可想而知他的角现在一定所剩无几。
“什么〇苗助长！都是骗龙的！”
小龙眼泪吧嗒地想，还好我因为不太识字只看了故事的前两行，没有全部看完，不然岂不是连剩下的角也会被骗得断个精光！
正在小龙暗下决心，以防被骗得更惨以后都不要去妖怪小学念书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咳嗽声，“施主，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小龙脑袋里“啪”的一闪，整条龙愣住了。
身后有妖怪？
妖怪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到我拔断自己的角了吗？
都看到了多少？
小龙脸上一烫，手脚蜷缩，连喘息都变得局促，这就像平地摔了个屁股墩儿没什么，除了疼顶多会委屈一些。
但如果平地摔了个屁股墩儿却被人看见了就很有什么了！
除了疼和委屈还丢龙！
丢龙至极！
小龙拿着手里的断角不知所措，大声说了句“没事！”想把身后没眼力见儿的妖怪赶走，结果身后的妖怪紧跟一句“我先把你扶起来吧。”
小龙：“......”
我都说了没事啊你快点走吧！
他又臊又气，想瞧瞧身后的蠢蛋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妖怪，结果转头一看，哪是什么妖怪！是人！
秃头小人！写故事书骗龙的人！
小龙这下更气了，几乎是吼道：“不用管！别过来！”
面前的小和尚有些怔愣，“施主，我并无恶意——”
小龙两腿乱刨着往后退，“我管你有什么意！总之别再看我了！”
破角变断角，想也知道自己一定丑爆了！
小和尚还是面带窘色，朝他伸出手：“可是施主——”
“没什么可是！”
小龙被逼至绝境，一退再退，擡手就要把和尚赶走，结果屁股一滑他就像只王八一样朝后仰去，连龙带角跌进了泥坑。
小龙：“......”
难怪和尚一直拦他，原来身后有泥。
被和尚捞出来的小龙彻底老实了，知道自己刚才是乱发脾气，还有点不好意思，蔫头耷脑地坐在枯树上。
小和尚并不介意，拿着清水和巾帕把小龙的头脸都擦干净，又给他洗了洗手，看他这副任人摆弄的小模样不禁失笑。
“现在倒是乖了，你今年几岁了？”
住在岐山的和尚都不怕妖，且一心向佛束法高超，别看小和尚现在只有十几岁，但是碾动佛珠驱魔退邪的功法已经学了八成有余。
小龙乖乖说：“已经一百多岁了。”
小和尚按照妖人年龄的换算单位算了下，了然说：“原来还是一条七八岁的小龙，难怪会哭鼻子，你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小龙想说我才没有哭鼻子，但是丝丝缕缕的檀香气随着和尚摆动的衣袖萦绕鼻尖，让他不自觉软化下来，垂着脑袋说：“我很丑，没有龙愿意同我修好。”
小和尚有些疑惑，“你说自己面丑？”
怎么可能，小龙是他见过最俊俏的妖怪，比后山的狐貍精还要秾丽几分。
下一秒就听小龙解释说：“我头上光秃秃的，实在太难看了。”
头上真光秃秃的小和尚摸摸自己的脑袋：“......”
注意到小龙头顶的断角，小和尚才隐约猜出他的意思，“你是想说你头上的角很矮对吗？”
小龙羞恼地点头，手指在脑瓜顶比划了两下：“用了很多办法，就是不长，一百多年了还是这副丑样子。”
和尚有些哭笑不得，“你也知道刚一百年，哪能立刻长出像成年龙一般威风的大角，世间生灵自有其生长规律，就像我现在的功法比不上师兄的十分之一，但我知道我以后一定能做的更好一些。”
他说着摸了摸小龙的小角，语气轻柔如山间溪涧：“你也是，慢慢长大，不必心焦。”
小龙被他温柔的语气哄得呆住了，同时也被断角处传来的温热触感晃得愣神，喃喃着问：“可你不觉得我这样很丑吗？”
小和尚很快否认，“当然不丑，你的小角很可爱，即便只有一小截也能看出来日的威武。”
他说着顿了一下，明知这样有些冒犯，还是腼腆说：“施主的人形也生的俊俏。”
小龙被他一句又一句的夸赞砸蒙了，手忙脚乱地低下了头，怕被人看到自己脸蛋红红。
小和尚却以为他还不信，于是从竹篓里拿出了两块小甜糕，端端正正地递给他，说：“这是我身上能赠予人的最好的东西，施主想吃吗？”
小龙虽然不知道话题怎么转的这么快，但看着软软胖胖的糕有些馋，不太好意思地点头：“要吃。”
但小和尚手一缩，却说：“那我用甜糕和你交换，一块糕摸一下你的角好吗？”
他神态自若，没有半分逾矩之意，反而端方又谦恭，无声地传递一个讯息——
你看我用最好的东西来换取摸你角的机会，这不就代表你的角很珍贵很可爱？
同样想到这一点的小龙欢欢喜喜地接下糕，然后低头给他摸角。
但小和尚只用指尖碰了一下就停手了，并不冒犯，低头一看小龙吃完一块还留了一块。
眼巴巴的模样像是舍不得，但还是把那块糕拿了出来，“我没带东西出门，这块糕是我能拿来赠予人的唯一的东西了。”
他脸上透着窘迫，声音也越来越低，但眼睛还是认真地望着小和尚，说：“我也用它和你交换，我把糕给你，等我长成成年龙了，你就和我修好，行吗？”
小和尚一愣，“修好是？”
小龙脸烧的像颗番茄，想说就是搞对象的意思，但总觉得这样说很不体面，擡头又看到两条交缠在一起的龙。
于是他伸出两根手指搅在一起，甩了甩，“就像这样缠起来，摇啊摇啊摇。”
“......”
小和尚还是没懂，但看着他这双镜湖水一般的眼眸也不忍心拒绝，纵容说：“只要你想就可以。”
一龙一人就这样结成了玩伴，山下这棵枯树就是他们的据点。
每天日头将落，小和尚就背着竹篓走下山，隔着老远就看到一身青衫的小龙乖乖端坐着等自己。
因为本体太过瘦小，小龙就总是用人形和他见面。
他的人形比小和尚还要矮一头，穿着青衫带着小帽的模样看上去也就是个八九岁的少年郎，稚气又可爱，仿佛一胡闹就又会跌进泥里。
他们在做了许多事，品茶吃花，下棋赏月，交换野果和甜糕，闲时就一个诵经一个捉蚂蚱，平淡闲情的过了很多年。
小龙贪玩，懒怠修炼，小和尚也不催促，反而找了很多于长角有益的佛经念给他听。
小龙并不知道这些，有时候玩心上来了也会跟着一起念两句，但他最喜欢的事还是吃糕。
不知道寺庙里的掌厨师傅是哪里来的高人，做出的糕五花八门，有甜有咸有酸，每天都不一样。
小龙手掌小，吃了这个还想吃那个，两手都拿不住，小和尚就在膝盖上给他铺了条帕子，把糕点整整齐齐地铺在腿上，让他吃的舒服一些。
等他吃饱喝足，食困上来了，小和尚又拿掉帕子，让他趴在自己膝盖上午睡。
明明自己也只有十五岁，却把一条年逾百岁的小笨龙纵宠得没边儿了。
当然小龙也并不是没心没肺的野妖怪，小和尚对他好一分，他就再找十分还回去，小和尚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看看真龙腾空万兽齐鸣，小龙就记住了。
他和其他龙关系并不热络，不能请人家去天上嗷嗷叫着飞一飞，就只能自己来。
但自己的本体又是小小一长条，并不威风，再怎么叫都不会引来万兽齐鸣，那怎么办呢？
临时修炼来不及了，那就只能食补。
于是小龙变出本体钻进岐山，像贪吃蛇一样走一路吃一路，灵草野果全不放过，不把自己吃大誓不停手。
一个月后等他兴致冲冲地叫出小和尚想表演时，却发现自己的本体硬生生胖了两圈！
还不及以前威武！
小龙悲从中来，并不敢相信水镜中的胖长条就是自己，颤抖的爪子握住并不存在的腰，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好在小和尚及时安抚住他：“没关系没关系，胖了也很可爱，而且我觉得这样刚刚好，你以前太瘦了，不健康。”
小龙才不信，眼泪吧嗒地望着他：“真的吗？”
小和尚但笑不语，于是小龙心虚地把自己的本体缩小一倍，“你看我是不是瘦点了？”
小和尚还是只笑不说话，于是小龙垂着头把自己缩成半人大，从大胖龙变成小胖龙，试探问：“这样好了吗？你不要嫌弃我。”
结果小和尚还是不说话，小龙就在沉默中彻底爆发了，“嫌弃就嫌弃！那我也不要和你好了！你是人中龙凤，我是龙中胖子，是我高攀了你！”
可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突然悬空，扭头一看是小和尚把自己抱了起来往外走。
小龙又忍不住得意，闷声说：“你不要带我去树下！我这个月都不吃甜糕了！”
小和尚却是很轻地笑了一声，说：“不去树下，把你带回庙里藏起来，这么可爱的龙可千万不要被别人看到给偷去了。”
小龙就这样被和尚抱进了寺庙。
第一次去他看哪里都新鲜，用本体绕着寺庙飞了一圈还不消停，被小和尚抓回来才肯老实。
小和尚帮他擦了头脸，塞进被子里午睡，小龙还是维持着本体，胖乎乎黑漆漆一小条往和尚身上缠。
小和尚拍拍他的头，“不可胡闹。”
小龙：“偏要闹！”
然后整条龙都覆在了人身上，结果还没等动作尾巴就被捏住了。
小和尚一手抄进他颈下一手握住他前爪，闭着眼睛在他头顶蹭了一下，“乖，快点睡，起来还要诵经。”
一句话呓语般轻飘飘落下，小龙却脑子里轰了一声呆若木鸡，漆黑的龙首坚硬无比，但那两只小角却敏感异常。
他刚才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角上一滑而过，竟像是一个仓促的吻。
但等他再想确认时一股睡意就涌上脑袋，小龙再也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事情。
小和尚不在身边，只给他留了一大包甜糕，他找了一圈才听人说净尘师兄犯错受罚，被关在了后山。
净尘就是小和尚的法号，小龙闻言顿时慌了，直接变成一条腾空朝后山飞去，找到人时竟发现他被锁在法阵里。
和尚双脚陷进泥沼，双手上举撑着数百斤的巨石，浑身都是血腥交错的戒尺鞭痕，稍有泄力就会被巨石砸死在泥沼里。
小龙双眼顿时红了，不知所措地扶着他，要帮他把石头取下，和尚却拦住他。
“不可，这是我合该受的。”
小龙急切又心疼，声音都哽咽了：“你犯了什么错要受这种罚！这寺里的大和尚都不讲理吗！”
和尚看了他一眼，只说：“我破了戒。”
“拿了太多甜糕，贪图口腹之欲，师父要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