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钺觉得自己不算笨,虽然幽禁几乎断了夺嫡路,但是有得必有失,比如母妃她变得正常而又不正常了。
若是从前,母妃一定要向自己哭诉这段时间以来过得如何不好、受了多少委屈,并让自己一定要把那些欺负她的人都狠狠收拾一顿。
但是这一回,母妃只字不提,只红着眼睛问他受了多少苦。
赵钺就很舒坦,好像二十多年来,头一回知道天有多蓝气有多清,人能有多舒畅。
当然,如果母妃没有碎碎念着要给他娶一个温柔贤淑的皇子妃,那就更好了。
试探着说冷袖雪也有陪他受苦之宜,母妃脸色就变了几变,最后强忍着做出退让,说若是他实在喜欢,做侧妃便罢了,正妃不挑有地位的,那也要挑端庄娴雅的,一个江湖杀手,哪能娶来做正妃。
虽说不尽如人意,但好歹也算好苗头,赵钺口中哄着他再想想,转头就去找了冷袖雪,想蒙人家来给自己做正妃。
毕竟,他也没说假话,冷袖雪确实陪他幽禁受苦了大半年,虽说是为着三千金,但……也许他在她心里也值那么三五百金呢?
结果,却没找着人。
一时间心跳甚急,难道她又走了?!
不……不会的,她还有一千金没拿到手,她不会走的。
赵钺安慰自己,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其担心冷袖雪会不告而别,不如还是尽快想办法自己赚钱,冷袖雪那么爱财,也不是一定要做杀人的生意,自己有的是生意给她做。
而冷袖雪,此刻则在行宫后面不远处的半山腰。
跟人叙旧。
其实她认识的人不多,单江湖上的,就更少了。但好巧不巧,她在这皇室中就接二连三遇到。
先是那个骗子步凝白,现在又是燕子神偷柳莺娘。
冷袖雪与柳莺娘的相识,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江湖中十分常见,十分算不得什么,就算那时冷袖雪刚刚杀完人,而柳莺娘刚好偷完东西弄出声响引人来追。
于是两人一同跑了,柳莺娘还把偷来的东西顺手丢回了房檐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来杀谁?”柳莺娘声如黄鹂,脸蛋儿却是嫩嫩的,看起来刚十四五似的。
冷袖雪摇头,反问,“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提起来,柳莺娘就咬牙切齿,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赵衡!
她入皇宫欲偷盗九龙盏,一举名扬天下,那日正在琉璃瓦上踩点,却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被押下,她听了听,说是这人要造反,还伪造兵符,她眼力好,远远便见着证据捧进去,这一看见,心下觉得不对劲了。
她前几日,刚刚才在一位公主娘娘那里见过。
柳莺娘就回去,结果亲耳听到那公主娘娘洋洋得意:六哥这下可百口莫辩,父皇一定雷霆震怒,不知是流徙还是赐死!
柳莺娘心下一沉,再度回去,就见那人复被押出来,关到了破败森冷的一处宫殿,他站在殿门前看了看,叹息一声,推开门,吱呀一声,活似山林鬼话。
她就看着他用那纤尘不染的衣袖挥去蛛网尘埃,喃喃自语:小七委实狠心……
柳莺娘愣住,当下就没忍住,倒挂下房檐,他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惊惶,反而温文尔雅微微颔首,好奇问:“姑娘从何而来?”
她从哪里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妹妹陷害你,为什么要认罪?”
他也一愣,而后无奈地叹息:“终究是兄妹,我若鱼死网破,岂知她会落得何等下场?”
柳莺娘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兄长,居然被亲妹妹陷害至此。
好一会儿,才问:“那、那你怎么办?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会饿死的。”
他再度一愣,而后温润一笑,“我是幽禁,不是受刑,父皇会让人送吃食的。”
没多久,果然有人送了吃的,只是从门缝里推进来,骂骂咧咧,让快点吃完,别浪费功夫。
看着似乎都是不能吃了,他却好脾气地笑着说好。
真是越看越良善可欺,原本金尊玉贵的皇子,现在居然沦落到要仰仗别人鼻息而活。
柳莺娘就想去御膳房偷点东西给他吃,回来后,他看到她,又愣了,“你没有走?”
柳莺娘把点心递给他,“还热着呢,一块都没碎,你吃吧。”
他久久无言,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却顿了顿,“我还没有问姑娘名讳。”
柳莺娘就报上大名,他压根没听说过,只点点头,轻声说:“多谢莺娘。”
柳莺娘也点点头,走了,却没完全走,她原本想踩点,但这下完全没了心情,在殿脊上,听到天,他和衣而眠。
翌日天不亮,他就起来,继续收拾,看到井口,就把井口周围的杂草都清了,而后打水。
柳莺娘看他那细皮嫩肉的胳膊,就没忍住跳了下去,“我帮你吧。”
他十分惊讶,“莺娘竟还在?”
而后,又看看她,含笑道:“我虽养尊处优,但到底是个儿郎,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再者,容我冒昧,莺娘看起来也弱不禁风,难道有天生神力?”
柳莺娘当然没有,她哑口无言,抿抿唇,伸出手,“那你看起来也弱不禁风,不如一起提吧。”
他由衷诧异,柳莺娘觉出他好像是想说多谢,立刻道:“我只是恰好经过,马上就要走了。”
柳莺娘也确实马上就走了,她绕到皇宫库房附近,踩了几日的点,不知怎么,又回去看了一眼,这下,惊得差点从房檐上掉下来。
“你、你怎么还会种地?!”
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青年停下锄头,再度愣住,“莺娘怎么还没走?”
说完,又低头看了看,笑道:“我一向比较会种地。”
柳莺娘满心复杂,这得多凄惨的皇子,才能“一向比较会种地”?
她就问:“那你吃了吗?”
他笑起来:“御膳房最近守卫较严,莺娘的心意我心领,只是不必为我冒险。”
柳莺娘脸一红,这几日门前的点心,他知道是她放的?
不由得装没听懂,“我是神偷,天底下还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守卫形同虚设。”
他一莞尔,不再说什么了。
柳莺娘本来是来盗宝的,但莫名其妙的,就在这片渐渐整洁起来的冷清殿宇留下来了。
这个看着细皮嫩□□弱书生似的皇子不但会种地,他还会开辟池塘,甚至会织布。
她问他会被幽禁多久,他怅然一叹。
柳莺娘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想安慰两句,干巴巴的又不知道说什么,鬼使神差的,就亲了他一下。
再然后……柳莺娘只记得那晚的月色很温柔。
一切都朝着柳莺娘从前压根没想到的方向发展了,她从前只想月下盗宝,没想过与人月下耳鬓厮磨,但好像,也挺好……
直到那一天,紧闭的门被打开,他的皇兄过来,说再有下次,就让他自生自灭。
柳莺娘很茫然,他不一直都是自生自灭吗?何曾有人管过他是生是死?
但他已经不再被幽禁,回到他原本的殿宇,立刻有人谨慎小心上前,条理清晰地禀事,还有人请示是待会儿就去见娘娘,还是晚上再去。
显然,他一点都不凄惨,一点都不可怜。
他手中一直以来都握着不容置喙的权力,就算落到被幽禁的田地,也绝不会任人搓扁揉圆。
柳莺娘突然出离愤怒,转身跑了。
但跑了后,她越想越气,于是又回来了。
该死的赵衡,从头到尾都在骗她,不报复回去,她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冷袖雪不置可否,只道:“那祝你好运,不要报复不成反被擒。”
柳莺娘听了她的话,更气了,恶狠狠道:“我怎么可能会被擒!我的轻功天下第二!”
冷袖雪闻言,竟微微挑眉,有点兴趣:“你怎么知道你是第二?你同第一比过?”
这事说起来,其实十分不堪回首,是柳莺娘丢尽颜面的往事。
那年她偷盗了州牧的令牌,刚跑出府,迎面就遇上一个姑娘。
那姑娘才十三四岁,却已经出落得极为标致,令人见之忘俗。
再回过神来,就已经能听到衙役官兵们追来的动静,她就赶紧接着跑。
可那姑娘仿佛是很新奇,没见过这种阵仗,竟然跟着她一起跑,问她偷了什么东西被追得这样紧。
柳莺娘哪被人这样前后脚追着攀谈过,一时间只觉奇耻大辱,拼尽全力想甩开,结果力不可支时,一转头,那姑娘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气定神闲的,一本正经说:你跑得没我快耶。
柳莺娘自入江湖以来,就没有遇到过比她跑得快的,渐渐的,轻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传了出去,结果有朝一日居然被人这样怼脸羞辱!
冷袖雪听完,点评:“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古话说不打不相识,柳莺娘与步凝白好歹也算分了胜负,自此算个江湖朋友,听冷袖雪这样说,一愣:“你也认得她?”
说完,就想起来步凝白造的第一桩孽就在花叶楼,知道自己是说了废话。
冷袖雪果然点点头,不知为何,看了她一眼,“六皇子也认得步凝白。”
“或者说,整座皇宫的人,都认识步凝白。”
柳莺娘大受震撼,步凝白做生意居然都做到了皇宫里???
“那她现在人呢?”
冷袖雪沉思片刻,“应该是玩砸了,跑了吧。”
她说:“步凝白骗的当朝太子,但好像是玩砸了,留下来个孩子,自己跑了。”
柳莺娘瞳孔震动:“孩子???”
几年未见,步凝白怎么连孩子都有了???
冷袖雪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你可以自己问问她。”
茫茫江湖,柳莺娘上哪儿问去?上回,还是步凝白找上门请她帮忙,至于步凝白在哪儿落脚,她从没问过。
与冷袖雪分别,柳莺娘已经顾不得报复了,满脑子都是昔日旧友的孩子。
她临时转道,朝另一殿宇去,果然,听到了小孩子奶声奶气的笑声。
步凝白居然连孩子都有了,柳莺娘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有一种时空错乱在做梦的感觉,但现在,孩子就在
还没等她想好是下去看看,还是怎么着,那孩子就被牵了出来,定睛一看,小眉眼活脱脱步凝白的样子,亲生的,没跑了。
一时间不可思议充满心头,令她不由自主暗暗跟着,看着那小孩儿蹦蹦跳跳的,牵着宫人的手,小嘴巴吧嗒吧嗒说着话。
后面大约有七八个人,有侍卫有内侍,还有宫人,一看就护得很紧。
她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步凝白真的玩砸了吗?这孩子看着是好好儿养的样子啊?
但下一刻,她就没有心神疑惑了,暗处陡然杀出十数人来,直奔那孩子而去!
柳莺娘想也没想,飞身而下,一把从那宫人怀中捞过孩子,迎头有刀劈来,她闪身一躲,手快如影,一把顺下了这刀,朝他们砸去!
这等变故谁也没有想到,尤其,太子身边的蔺侍卫抽刀迎上,缠斗起来,他们拼的就是速度,这下落空,就想跑,可是却摆脱不了蔺齐,一个个渐渐倒下。
杜鹃吓得魂都要飞了,跌跌撞撞从地上起来奔向小团子,小团子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愣愣的,而后,就被塞到了她怀里。
杜鹃这才看清面前的人,面容白净,稚嫩清丽,看着似乎才及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鹃不认得。
心下不由得再次升起警惕,可还没有问什么,便见六皇子匆匆而来。
太子一早去与皇帝谈事,小团子睡着没醒,待醒来后,太子仍没回来,淑妃娘娘那边就派人过来,要接过去,放在眼前安心些。
都已经快到淑妃娘娘跟前,哪料得到会横遭祸事。
赵衡亦是突然听到动静,惊得立刻赶来,却只见一地死尸,莺娘竟与杜鹃站在一起???
还没来得及开口,莺娘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赵衡上前接过团子,杜鹃颤着声冷静禀明情况,末了才道:“方才那位姑娘突然出现,护住了小殿下,不知是何人。”
赵衡就知道莺娘最是心软,她原本大概是伺机报复他,却没料到会撞见有人刺杀小孩儿,所以就冲了上去。
他点点头,又朝莺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接过小团子抱在怀里,回去了。
谢清鸢听了这事,亦是吓得不轻,搂着小团子,看着小团子不说话,一时只忧心是吓到了,竟不知还怎么跟太子交代。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只转头问赵衡:“那突然出现护着团子的姑娘是谁?”
赵衡顿了顿,看了眼杜鹃,杜鹃便上前把小团子抱走,确认小团子不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才同自己母妃坦白:“她名唤柳莺娘,去岁幽禁之时,来宫中偷盗宝物,却遇见我被赵连城构陷,善心发作,留下来照顾我。”
他说到这里,提起衣摆一跪,“儿臣已与她有夫妻之实,望母妃成全,允儿臣娶她做皇子妃。”
谢清鸢愣住,怎么也想不到说话间就多了个儿媳,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善心发作?她不是来偷盗宝物的吗?”
赵衡便道:“她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唤‘燕子神偷’,历来偷盗官府,几日后完璧归赵,以此扬名。”
这还真是法外之徒,完全视法度如无物。
谢清鸢想了想,问:“那她怎么不随你来见我?”
反而眨眼间跑了?
提起这个,赵衡咳了一声,道:“儿臣幽禁之时……谎称自己孤苦无依……”
谢清鸢:……
谢清鸢扶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一会儿,才骂:“你倒是会作孽。”
人家姑娘善心发作,到头来,却被骗得结结实实,难怪跑了。
骂完,又问:“如今是怎么回事?”
赵衡便道:“她心中怨我气我,是一定会回来报复,出这口气的。”
谢清鸢摆摆手:“离我远一些,你不要牵连我。”
赵衡:……
这桩事说完了,便又让杜鹃抱着团子回来,小团子攥着小手手,不玩也不闹,谢清鸢不由得又忧心起来,团子还这样小,恐怕是真吓到了,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抹不去的可怖记忆……
太子直到辰时末才回来,谢清鸢正准备提起这事,小团子却似突然睡醒了一样,哒哒哒跑到太子跟前,抱着太子的腿,“爹爹爹爹!团子有事与爹爹说!”
这看着,怎么也不像是被吓到了,反而比平时还要活泼兴奋??
小团子确实很兴奋!
他已经知道了!刚刚保护自己的就是娘亲!
因为只有娘亲才会飞!
而且衡叔叔与祖姨姨偷偷说小话,还不让团子听到!
他们一定是在说那是娘亲!
小团子可急了,抱着爹爹的腿就想爬上去,好在,爹爹把团子抱起来了!
“渊儿……”谢清鸢想说,可是又怕提起来,反而令团子想起当时场景,别当时没怕,再听一次,反而怕了。
赵衡会意,想带走团子避开,可是一上前,团子就紧紧搂着皇兄,“爹爹爹爹!”
小团子急坏了,娘亲刚刚明明保护了团子,虽然飞走了,但是一定还在这里的!
小团子就转头奶声奶气说:“衡叔叔、祖姨姨,团子要和爹爹回去了!”
团子这样急迫的样子可不多见,上一次,还是同他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