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崽气了没多久,又不计前嫌回来了。她还有十三个字没学完。
赵潜就觉得学习比他重要也不是不行。
这次极为克制,没流露出一丝促狭揶揄,生怕再把人气跑了。
昭明殿内,就见美人端直而坐,微微垂首,悬腕执笔,令人不敢出声惊扰。而她对面,年轻俊美的太子松散着外衫,雕着手上的玉,不时擡眸看看她。
放在最后的字果然极难,凝白平均半个时辰学一个,硬是学到了晚上。
她放下笔,轻轻翻着比她年龄大的启蒙书,一个字一个字从头认到尾,都认全了。
心中简直无法言说那种油然的满足,她甚至想去外面房顶上跑一圈。
“殿下!我学完了!”她兴冲冲跟太子说。
太子放下玉雕,沉思片刻,问:“还想学么?”
凝白一愣,世上有多少字呀?还有给她学的吗?
太子似看出她的疑惑,看向外面书架,道:“孤是问,要不要学诗赋,亦或是经史?”
凝白明白了,世上的书有许多种,学无止境。
她很认真想了想,没抉择出来,微微恳求:“殿下,我能去外面看看嘛?”
赵潜颔首,她眼睛立刻弯成月牙,跑去外面,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便见她在沉木书架前又踮脚又俯身,眼花缭乱了。
他随手准确抽出一册,递给她:“这是《诗》,里面约有三百篇。”
凝白接过翻了翻,虽然排布整齐,但对她来说也有些密了,一时眼晕,好像哪个字都不认得。
她忆起什么,问:“殿下之前教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这里面的吗?”
赵潜点点头,她就决定了:“要学这本!”
她把它放下,又仰头看满满当当条理分明的书架,口中惊叹:“这些书殿下都看过了吗!”
不能说全部,也有八.九,赵潜这么多年毕竟没浪费过什么光阴。
凝白也只是随口一叹,忽注意到一册与众不同的封皮,好奇将它抽了出来。
赵潜始料未及,想制止也来不及了,她已经好奇念道:“灵渊居士……”
“欸?灵渊居士?”凝白扭头,“是殿下的书?”
赵潜想否认,但她那么聪明,一定会察觉到他的欲盖弥彰。
他只好坦然颔首:“是。”
先帝打得江山,便严抓子孙文学,定下皇室子弟及冠时必须出一部文集。据说他的伯父叔父们为了这部文集绞尽脑汁,甚至有请人代写的,被先帝抓了个正着严惩。
就只有他父皇,信手拈来,聊得先帝夸赞。
赵潜不是觉得自己的文赋拿不出手,而是当时剿匪回来,又忙朝政,身边的大太监一个劲儿催文集,他没功夫起名号,就直接以字作号,写了个灵渊居士上去。
果不其然,她目露迷茫:“居士的意思不是住那儿的人吗?”
他十来日前刚同她说过的。
凝白面色古怪,看了看书,看了看略有不自然的太子,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灵渊居士,太子怎么想的呀!!
她笑得好大声,愈来愈厉害,根本止不住,许久之后,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勉强严肃地说:“殿下贵为皇储,嗯……潜龙在渊,住在灵渊,没问题!”
说完,噗哧又笑了出来,整个昭明殿都是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赵潜无奈扶额,却也任她笑。
早知有今日,他当初就不随意糊弄了。
凝白笑完,又想到,“殿下的名字不就是灵渊?”
赵潜试图转移话题:“我名潜,字灵渊。”
凝白笑嘻嘻了然:“号灵渊居士嘛!”说完,又笑了起来。
看着太子被她笑得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迫,凝白忽然有个蔫坏主意。
她把这本灵渊居士的文集放下,赵潜便以为她终于笑够了,刚要开口,她水盈盈的眸望过来,娇滴滴唤:“灵渊哥哥!”
凝白唤完,就看着太子陡然变了脸色,俨然全无招架之力。
她变本加厉:“灵渊哥哥,你怎么啦?”
赵潜头皮发麻,想让她别喊了,她却一直说:“灵渊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呀?灵渊哥哥?你理理我嘛?灵渊哥哥你听不听得到哇?”
听得到,没哪里不舒服。赵潜霍然看向她。
凝白正喊得欢,突然就对上太子警告的目光。只是不同于从前警告拔她舌头的冷酷无情。克制而灼重,沉沉发黯。
凝白一瞬闭嘴,下意识就想装无辜跑路,只是突然间,她又想到,这是个好机会。
赵潜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红了脸,目光躲闪,而后慌张地说:“不早了,殿下,我就先回去了。”
含羞带怯,衣袂轻扬,翩翩无踪。
烛火昏黄,赵潜脑子是混乱的理智,她方才是觉察到了什么是吗?是害羞跑走是吗?
那道看不见的窗户纸突然就被摆到了明面上,赵潜甚至想追上去直接戳破。
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最起码,要等到蔺齐传消息来。
翌日,一整日,凝白没有来昭明殿。
烛火昏黄,夜色深沉。文集斜斜放在诗经上面,赵潜信手翻开,却一个字都没有看。
只心情愉悦地想,现在看来,他要比学习重要了。
凝白把握着时间,不能太快也不能太迟,若无其事地去昭明殿。
一进去,她就感到不容忽视的目光直直投来。她佯装没感觉到,四下摸摸瞧瞧,收拾完这里收拾那里,没事找事干,还不忘露出一副全身心搭在这座宫殿、或者说搭在这座宫殿主人身上的浑然认真。
那道目光就紧跟着她,也不出声。
再找不到什么事干,凝白去到窗前,把有些蔫的红梅取下,噔噔噔出去了。
等到从三喜那里折取望春花回来,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第一时间紧投过来,凝白觉得要是再装看不到,太子可能会直接到她面前,好让她看见他。
她就把望春花放进琉璃窗前的花樽里,又把窗户推开,回身的一瞬,被近在咫尺的太子吓了一跳。
她又慢慢红了脸,控制不住似的,垂下眸瞧这里瞧那里,想溜到一边去、起码离他远一点。同时,她还弱弱地、却又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殿下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了我一跳。”
太子装得跟真的似的,像是完全不记得、也不在乎摆到明面上的窗户纸,浑然游刃有余:“是你太专注,没听到。”
显然,太子觉得他是掌控全局、无论不动声色还是步步紧逼都可以由着他心意来的猎人。
毕竟已经决定了先下手为强,且开局良好,凝白觉得装一装弱势无措的猎物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就蚊子哼哼一样小声磕磕绊绊道:“哦、哦、是这样吗?”
泛着墨紫的瞳仁转过来绕过去,就是不看他,又强自镇定:“殿下用过药了吗?”
即使不自在,即使心乱如麻,却还是记挂着他的伤。
赵潜就觉得自己前些时日心思实在太过离谱不安,居然怀疑她对自己的心意。
“刚刚用过。”徐徐说完,又补道,“药还没换。”
凝白就胡乱点头:“那我去叫太医。”
太子如她所料,故作低声:“孤想让你来换。”
凝白一噎,似很想问问为什么,但又害怕问了后他说点什么让她招架不住的答案,只能继续胡乱点头:“好,那我来换。”
赵潜眸底笑意更深,步伐从容去到寝殿,身后就跟着轻轻的脚步声。他觉得自己有点离谱,脚步声而已,他都听出了羞怯。
他站定,张臂,以往她落落大方绕来绕去专注给他宽衣,这回头也不敢擡,手上都有点乱,像第一次给他宽衣似的。
她垂着头把衣裳搭玉屏上,回来眼珠子一动不乱动,只看着手上的药,赵潜侧眸回望,清楚看到她的目光在触到他后背的一瞬间宛若烫到一样别开眼。
不知是宽解了自己什么,神色软了下来,脸颊仍旧微红,开始准备给他换药。
喜欢他这种的是真的,心疼他的伤也是真的。赵潜心底一片夷愉满足。
事实上,凝白心里只在想,这回还要不要像上回一样作点妖。不是她想作妖,也不是她还想看太子窘迫。
主要是,上回她的作妖,在太子看来,一定全是无心之失。既然是无心之失,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又怎么能做到上回从头失到尾,而这回又全然改掉呢?
未免有点太反常了吧?
可问题又来了,她若继续作妖,太子这回不一定再同上回一样竭力隐忍。毕竟于太子而言,情势明朗,只差捅破彼此心知肚明的窗户纸,他为什么要辛苦隐忍?
凝白就叹了口气,她觉得少装一会儿心思忐忑的怀春少女也不会影响什么,还是作妖吧,作了脚底抹油赶紧跑。